第16章 爱情万岁

汤嘉莉当天没有回鼓山坳,不是因为恋家要与父母叙谈,而是心中有结。这个结她要解开,调查清楚,了解细致,最后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这就是谢庭雨和上海知青沈丽娟的关系。两人相识多久,接触交流动态,以此来判断两人关系发展的趋势。

汤嘉莉不愿做糊涂女人。她鄙视那些庸俗痴情的女孩,一旦坠入情海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明方向,风花雪月卿卿哦哦,以致她心目中那个白马王子与别的女孩有情全然不知,直到结婚请帖送到她的手中,上面女主人的名字换成她人,才如梦初醒寻生觅死。

小镇人精明,最崇精明会算账。虚无缥缈抓不着看不见的感情,却凝聚着灵与肉的结合,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岂能轻易贸然地投入?她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谨小慎微循序渐进。即使遇到沟壑暗流的险情,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惨不忍睹。了解情况的最佳人选是杨小军。

汤裁缝汤婆娘见女儿主动留家过夜,自然兴致勃勃喜形于色,想着法儿靠近女儿操说几句贴心话。汤嘉莉还像以前那样,不言不语做着她自认为份内的三件事:缲衣边,扫店堂,擦灯罩。当她最后一件事做完后,天色已经上麻麻影。便说:“我出去有点事。”

“大白天不办事?天黑了冲出去,家家都关门了。”汤裁缝不高兴。

“大男人长着婆婆嘴,女儿大了有她的自由。”汤婆娘见不得男人婆婆妈妈样儿,为女儿说话。

清流街还是老样儿,供销社综合商店按点上下班。这些公家的铺面为了显示气势昂扬,有意在临街的正面竖起一面高高的屏风,中间水泥做成的五角星涂上红漆,四周放射光芒,显示小镇时代的气息。

作为小镇的主商业区,太阳挂在西山头一杆高,整条街冷冷清清。只有几家代销店,一米见方的窗洞透露出微弱的灯光。住家户虽然敞开着大门,却是乌灯瞎火,一家人围着院子或是窝在屋里吃饭。贪玩的孩子还在巷口玩耍,几条野狗懒散走动。顽皮的男孩子丢下猫猫游戏,转而拿起棍棒,当起恶僧法海摧残黄狗与母狗的一段良缘。除此而外,清流街一片死静。

汤嘉莉径直走向社政府。社政府坐落在街西,偌大的院子一分为二,分成办公区和家属区。办公区前中后三排带廊檐的瓦房,一二排为行政部门,第三排是党委机关。家属区有草屋瓦房之分,明显看出时代建造的痕迹。

办公区与家属区一道围墙隔离,建有门楼,上班时两扇木门打开,下班关闭上锁。两者之间一块场地,辟一处做篮球场,晚上有时放露天电影。社政府的大门经过改造,扒去两间草屋,安装两扇铁门,既气派又宽敞,再配挂“中共清流公社委员会”“清流人民公社革委会”两块招牌,显示出公社一级党委政府的权贵。

汤嘉莉对公社大院并不陌生,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到这里玩。大门过道夏天真凉快,微风徐徐吹在身上凉爽舒服。她们这些小女孩窝在墙角处抓石子玩。常常误了吃饭时间。长大了忙于学习兼顾店铺下手活,来公社大院玩的次数逐渐稀少。公社大院给她印象深刻还是中共“九大”召开的那天晚上。

她清晰记得1969年4月1日,公社的大喇叭早早开通,一遍遍重复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二十点整有重要新闻广播,敬请广大革命群众到时收听。”汤家围坐在锅屋里吃饭,汤嘉莉耳鼓被震得嗡嗡响,“烦死人,三天两头的重要新闻,重要的多了也不成为重要。”汤裁缝板着脸说:“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废话,多吃饭少讲话!”

街巷口摆花生瓜子摊的许跛子因说错一句话,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带高帽子游街三天。要不是看在他年老人残,非得拉去生产队里循环游斗。乌嘴骡子卖驴价钱,坏就坏在嘴上。

汤嘉莉问,“许跛子说啥错话啦?”汤裁缝压低声音,一个小学生来买花生,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许跛子老眼昏花没话找话问,“你胸前别着什么东西?”天啦,伟大领袖你敢说他是东西,作死啊!学生告发,造反派当即把他逮去关押。汤嘉莉倒吸口凉气。

汤嘉莉吃过晚饭,去公社看热闹。公社大院灯火辉煌,电影队的发电机启动,院中央电线杆子吊挂一盏太阳灯,把大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临时搭起的会台,张贴毛主席画像,上檐悬幅横标:热烈祝贺中共“九大”胜利召开!公社党委政府领导到齐。税务所、邮电所、供销社、食品站小镇上的首脑机关头头一个不少。

锣鼓队、秧歌队整齐排列。革命群众分成工农商学兵方队。北京时间二十点的笛声响过,高音喇叭里传出男播音员浑厚高亢的声音,全文播诵九大召开的新闻公报。公社大院沸腾了,万炮齐鸣,锣鼓喧天,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汤嘉莉被火爆的场面感动,自动加入欢呼的行列。那晚公社大院嘈闹到午夜。疯狂高昂的场景,汤嘉莉记忆犹新。

杨小军家住在家属区,家属们上街买菜走巷道。汤嘉莉不愿进杨小军的家,惊动他的父母。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应杨小军三番五次的邀请,汤嘉莉抹不过情面,到他家玩过一次。杨小军的妈妈慧姨简直把她当贵客一般看待,忙着端出糖果花生嚷着她吃。

“莉莉你和咱家小军从小一块儿长大,又是同班同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要显得生分,经常来家玩。再说你们在一起,学习上可以互相帮助。”慧姨边说着话,那眼睛像带勾的刺,在汤嘉莉的脸上不停地睃视。“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好看。嘉莉明儿给慧姨做儿媳妇吧。”

汤嘉莉羞得血管膨胀,脸色绯红。从那以后她再不愿意去杨小军家。有时在街上偶尔遇到慧姨,她会主动向汤嘉莉打招呼:“嘉莉最近怎不去我家玩啦?慧姨一人在家孤单总想找人说说话儿……”她“嗯嗯”地应付,然后瞅出空挡迅速离开。

慧姨说来也是老回乡知青,念书到初中毕业,家庭困难回乡种地。后来和高中毕业的杨委员结婚。杨委员在“四清”运动被抽调工作组,转干成为国家干部,再一步步升任公社党委委员,分工负责宣传知青工作。慧姨年龄大了,家里离不了人,便做起家庭妇女。

汤嘉莉报名下放,杨委员接过她手中的户口本,久久凝视,半晌才开口:“和你父母商议好了?”汤嘉莉说,“我的事情我当家。”杨委员叹口气,“你要是和小军首批下放……”他欲言又止,“嘉莉,振作精神,不要背任何思想包袱。到农村好好干,争取当先进当模范。小军会经常看望你的……”

那眼神和口气,汤嘉莉明白,杨委员早把她和杨小军捆缚在一起。只要做杨家的儿媳妇,任职知青办主任的老公公不会不问事。汤嘉莉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她对杨小军有好感,两人也能谈得来,有着共同语言。

可当她试图将感情深入一步,顿时醒悟,她与杨小军的感情只局限于同学知己的层面。握手拥抱,她竟然没有一点点感觉。好比左手握住右手,上唇贴着下唇,更谈不上心潮澎湃如痴如醉。好在杨小军懵懵懂懂,并不如饥似渴地追求,依然我行我素当朋友相处。汤嘉莉对杨小军的父母敬而远之。

汤嘉莉在公社的院门外伫立片刻,她盼望这个时候杨小军从板桥队回来,或是从办公室往外走出,她站立的位置就成必经之路。天色黑透了,公社大院里偶尔走出一位工作人员,汤嘉莉侧身靠墙,再看看背影不像杨小军。她猜测这个时候杨小军会做什么。杨小军不会待在板桥队的,不在办公室就在家。

她决定去办公室探视。杨小军告诉过她工作地点,文书管理报纸收发,文件归档报送,还有日常杂事,进院子革委会办公室的头一间。汤嘉莉战战兢兢生怕遇到熟人。整排的办公室漆黑一团,杨小军自然不会在办公,在家十有八九。如何把杨小军叫出来,汤嘉莉为难。

汤嘉莉不想大张旗鼓把杨小军邀出来,免得引发他父母的误解,又不愿就这么白白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悻悻而归。她就这么在公社大门与家属区的巷道来回不停地走动。一阵自行车吱吱的响动,汤嘉莉的第六感觉是杨小军来了。她从黑暗处走出,果然是他。他跳下车看清是汤嘉莉,吃惊。

“你怎么站这儿?”

“等你呀。”

“心有灵犀。我和谢庭雨安排好在板桥队住宿,心里惴惴不安公社好像有事,独自骑车赶回来。原来老同学在等我啊。”

“你和谢庭雨下午去板桥队了?”汤嘉莉心里咯噔一颤,“现场参观不是没有你们的事吗?”这是饭桌上谢庭雨告诉她的。

“不是公事是私事。沈丽娟盛情邀请谢庭雨,感谢他把发言稿写出高水平。不仅震撼参会者,连县委王书记听了都感动。上海知青五姐妹是谯城竖起的一面旗帜,上海市也准备大张旗鼓宣传,她们为上海知青争了光。谢庭雨硬把我也拽了去。”

“五姐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谢庭雨功不可没,当然要犒赏,尤其是沈丽娟要感谢他。”汤嘉莉故作镇静,一步步套话。

“其实也没有好招待,全是上海带来的小包装,糖果肉松巧克力一类的新奇货。”

“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第一次与上海知青接触,才发现那些女孩子个个不简单。到底是大城市出来的学生,人有人才貌有貌相。不但口才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们表演了?”

“聊到兴致处,沈丽娟取出从上海带来的二胡,演奏一曲《敖包相会》。谢庭雨情不自禁亮开歌喉和弦演唱。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声情并茂,让我开了眼界。”

汤嘉莉心里闹翻涌动。自从报名下放农村,她同时也将自己一颗活泛躁动的少女心,严实包裹冷冻封存,不允许一丝爱意流出。如果一辈子扎根农村,她宁愿割裂爱情抛弃青春,永远孤身一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身陷囹圄,她不愿带着沉重的包袱去牵连别人。

谯城两个男生突然来到给知青屋带来一股生气。充满朝气的青春活力像一堆焰火,将她心中的冰块慢慢融化。两个男生为了她较劲争夺,争风吃醋,甚至成为情敌。对于一个爱好虚荣又爱脸面的女孩来说,愉悦之中感到莫大的荣幸,同时心灵深处也得到充分的满足。

谢庭雨表露过,年轻人在渺茫绝望的艰难困苦中,惟有爱情能够帮助解脱,唤醒死亡的心灵。郑星远比喻更具体,爱情像一把熨斗,无论你的心灵受到如何的创伤,蹂躏不堪,爱情这把熨斗,都能把所有结疤裂痕的褶皱熨平。

汤嘉莉听了嗤嗤发笑,不知什么话题引发两个情窦未开的毛头孩子,当然也包括她在内,竟然侃侃而谈起爱情。爱情为何物,爱情何处求?这个简单而又深奥的问题他们皮毛未知,却津津乐道。

当两个男生和她明白一番荒唐的长篇大论是多么天真幼稚,三个人忘情地抱在一起,欢呼雀跃,同声高呼:“爱情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