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八岁的稻场夜晚
一段时间的接触,两个男生的性格渐渐显露区别出差异。郑星远粗旷直率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平时也少言寡语不善于表达。他对汤嘉莉的情感深深埋在心底,轻易不会流露。谢庭雨敢爱敢恨直言不讳。当他第一眼看到汤嘉莉时,私下对郑星远说他爱上这个女孩了。
郑星远嬉笑说:“你了解她吗?”
谢庭雨说:“这个女孩让我颤惊心动,用词形容便是一见钟情。不需要繁文缛节,就在那一眼扫过的瞬间,我已经将后半生的命运和她紧紧捆缚在一起,决定与她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走完人生路。”
郑星远听了心里酸楚楚的说不出滋味。谁不喜欢漂亮的女孩?谢庭雨先下手为强,昭示他已经提前有意,希望郑星远不要再参与争夺。
汤嘉莉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两个男孩在暗恋着自己,背地较劲相争。
汤嘉莉下放鼓山坳时值仲春,农活不甚太忙,做些田间管理的活计,相对轻松。谢庭雨郑星远没有那种幸运,赶上午收午种的大忙时节。大片的麦子割完上场,连夜加班碾打进仓。男劳力大多抽调翻耕麦茬地抢栽二季秧。小片迟黄的麦子由妇女承担。谢庭雨郑星远刚到农村,对农活一窍不通,安排在妇女组。
苗彩凤简要告诉他俩收割麦子的要领,便领着妇女下地收割。汤嘉莉早到农村几个月,又是小镇人耳濡目染,对农活并不陌生,对付着能做来。两个男生完全门外汉,镰刀握在手里别别扭扭,割下的麦茬高低不平,丢失的麦穗横七竖八布满一地。
苗彩凤说:“你俩甭割麦了,挑麦个子进场基。”
她解开套在扁担上的苎麻绳,把麦个子颠倒头码在上面,再将绳子穿进用扎刺木杈做成的倒钩里,单膝跪在麦堆上,双手使劲勒紧,再打起活扣,算是一头成功。苗彩凤做了示范,叫谢庭雨郑星远照样做起。扁担插进两头,一人肩起一副担子。担子的重量只有男劳力的一半。
冲田到场基要翻两道山岗,而且还是坡路。一趟走下,两人少者要歇肩二三次。尽管穿着厚布褂,肩膀仍磨脱一层皮。两人抱着扁担回到麦地,嚷着要改换活计。苗彩凤安排两人捆麦个。
中午收工,两人躺在田埂上,说:“腰折了,杠杠舒服。”
“你俩真没出息,还不如那些老娘们呢。”汤嘉莉嗔怪。
回到知青屋,两人把厚布褂脱下。
“瞧瞧,这是人干的活吗?”两人的肩膀红肿,叫骂不止。
汤嘉莉拿出方医生送给的紫药水。两人精神为之一震,同时把红肿的肩头送到汤嘉莉的面前。汤嘉莉无心在意随手先给谢庭雨抹上。郑星远不高兴,脸色阴沉,耸耸肩膀衣服套上。
“不想抹紫药水了?收水止痛结痂快。”汤嘉莉并没意识,小事一桩总有先后的。她把他的衣领拉下,在受伤的肩头抹上厚厚一层。
麦收结束,迅速进入夏种阶段。男劳力分成两个作业组。一组翻耕麦茬地,一组将翻耕出麦茬地放满水再耙碎耖平,变成一块块水田。天不亮下地,夜里收工,分秒必争。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栽秧是门技术活。
开秧门那天,鼓山坳每年都要举行隆重仪式。这几年破四旧树新风,什么祭天神拜土地一应陈规陋俗破除了。黑子队长对老祖宗留下的传统风俗还是保留些许。封建迷信不搞了,乡风乡俗还是要做到。
头天晚上,家家杀鸡宰鹅,每家做出一个拿手的特色菜,一早端到皂角树下的石磨盘上,集体祭祖,祈求秋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拜祖的礼数废除,全村老少吃顿百家饭少不得。
石磨盘中央摆放一碗烧鸡公,鸡头昂首挺立,气势轩昂。敢吃鸡头的人领头秧。后面的人追赶关门,若是赶上他的趟并且关上他的门,领趟的人会遭到被糊成泥人的惩罚。每年的鸡头都是黑子队长吃,今年黑子队长往后退一步。
各家的户主围着石磨盘坐定,脑袋低垂,眼睛眯缝,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睃视,看谁能够有这个胆量。黑子队长坐在靠皂角树干一方的主席上,斜侧着身子捧着烟袋若无其事吧嗒吧嗒吸着。皂角树下围观着百十号人,鸦雀无声。汤嘉莉谢庭雨郑星远第一次经历,站一旁看热闹。
为开秧门这天,前几天收工后,黑子队长特地召开队委会。有妇女队长苗彩凤、民兵排长刘柱、贫协组长顾大有、小队会计余猫子、知青代表卫东风,汤嘉莉列席参加。议题中心开秧门是否需要举行简单形式。
卫东风坚决反对,理由:以前搞的都是封资修一套,革命大潮洗涤,一切都得革命创新。黑子队长问:“你认为咋样创新,说给大伙听听。”卫东风说:“栽秧就栽秧呗,祭天地吃百家饭都是迷信一套,彻底废除。”黑子队长说:“祭天地可以不搞,百家饭是不能省去的。”
先人们聪明,开秧门说起是一个简单形式,其实有着丰富的内涵,就说吃鸡头领秧趟的事儿,没有弯弯肠谁敢吃下弯镰刀。敢吃鸡头领秧趟的人栽秧高手。有快手领趟,下面依次排列,一人领栽五趟秧,后面再有个快手尾追。这叫前头引领后面追赶,半天不允许你直下腰。
“不吃百家饭也行,你来领头趟秧。”黑子队长口气硬朗不作让步。以前抬举他,认为卫东风读书多学问高,是村里的唯一知识分子。卫东风建议建造“忠”墙他做了。卫东风提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要早请示晚汇报中午坚持对照,他也依做了。唯独这次针锋相对,百家饭不吃,十天的栽秧要拖到半个月。打铁要靠自身硬。
卫东风玩嘴皮子哪属做农活的硬汉,秃驴了嘴。
黑子队长不动筷子,下面的人规规矩矩坐着。
“今年的秧门开启就这么难?大伙儿客气俺福气,鸡头俺要吃了。”说话的是朱麻子家新过门的二媳妇红杏。红杏年里过的门。这小媳妇人长得俊俏,一头毛驴从三十地外黄家圩驼到鼓山坳,成亲拜堂那天,挑去红盖头。村里人都望得惊呆。
红杏长得漂亮,性格还开朗,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即使闹过了头也不翻脸。鼓山坳一个大活宝。
红杏放出话,村民震惊。
刘柱说话:“你敢吃鸡头领头趟,咱随身旁关你门,关上了不糊泥人,让咱亲一口。”
“撵不上呢?”
“咱让你亲一口。”
“不成,还是你捣巧。”红杏眨动眼睛醒悟。“关不了门,你给俺拎草鞋。”
“好,一言为定,咱愿意搂你这破鞋。”
皂角树下爆发起一阵浪笑声。一季秧栽过,红杏的工分被评为九分。
黑子队长不让谢庭雨郑星远下田学栽秧,指派去挑秧把。湿淋淋的两箩筐足有二百来斤重,还要翻过一道山岗。经过午收的锻炼,谢庭雨郑星远懂得挑担需要换肩,左肩累了换右肩,右肩累了再换左肩,两次换肩一担麦把送到场基。肩头锻炼也逐渐磨出茧皮,不再红肿。两人还觉得大热天光脊梁挑担子比穿衣服滑溜,身上淌些汗,扁担换肩爽快。
“开秧门的场景看见了。在农村不会栽秧遭人耻笑,这等活计要学会,不然干着累人活,拿着小孩工。”汤嘉莉好心劝说。她一季早秧学会栽插,再操练操练提高速度,在妇女堆里不会掉趟。
一天秧把挑完,两人的身骨像散了架,不洗不换躺在床上死猪一般。
“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汤嘉莉近似吼叫。
苗彩凤曾经告诉她,在农村技术性农活要学会,不然混不下去。男人要会耕田撒种整地育秧。女人栽秧一定要学会,学会栽秧工分能评高。汤嘉莉刚到鼓山坳工分定位小孩工六分,一季早秧栽完,工分提高到八分,比苗彩凤只少一分。汤嘉莉满意,明白技术活的重要。
“割麦子咱腰杆受不了,栽秧腰弯额头碰膝盖,这不是要咱的命吗。”郑星远唉声叹气。
“在农村你永远拿小孩工吗?你们是老爷们将来要养家糊口。不光栽秧还要学会耕田撒种整地育秧。副业活计也要会做。”汤嘉莉很佩服鼓山坳的汉子。
庄稼地里的活计不用说了,个顶个的。除此而外,每人还会几手副业手艺。黑子队长会木匠篾匠,家里的板凳桌子自己动手做。篾匠的手艺上乘,菜篮粪筐大路粗活随手做。精细活的凉席编制折叠成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
民兵排长刘柱会做挂面炸馓子。边方四周谁家媳妇做月子,都要登门请他做挂面炸馓子。贫协组长顾大有会做豆制品,千张豆腐干子板扎嫩腻。朱麻子是出了名的屠夫,进入冬月他就闲不了身,顺着次序挨家杀年猪。一头猪一块钱,与生产队四六分成。还有妇女队长苗彩凤,烹饪手艺呱呱叫,煎炸熘烹样样拿手,镇上综合饭店蔡大勺与她相比差远。
“好吧,我去学。”谢庭雨懒洋洋起身,“插友,听你的,咋样学法?”
郑星远见谢庭雨转变态度,也一轱辘爬起,他不想留出空挡让谢庭雨与汤嘉莉单独待在一起。
初夏的月光皎洁明亮,像给鼓山坳撒上一层银子。远处的松林竹园,被微风吹拂波荡起伏,时时响起唦唦的声响。整个山村无灯瞎火黑咕隆冬,一天劳累困乏的乡民收了晚工,洗抹干净早早歇睡,养精蓄锐,明天不亮又要出早工开始一天紧张的劳动。谁家的狗犬吠几声,远处立即做出回应。
汤嘉莉见景触情,这么美好的夜晚,她的班主任邵康会邀上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来到校园的操场,来到小河边,或者多走半里路到学校对面的半山腰的农村场基上,靠在麦秸或是稻草垛旁,遥望着夜空浮想联翩。喜欢诗歌的同学诗情大发,吟诵几句抒情的诗句。才华横溢的同学当仁不让,有感而发,出口成章喷发内心的情感。善于思考的同学构思一篇富有哲理的散文。
汤嘉莉对于这些都不擅长。她默默无闻地坐在小邵老师的身旁。邵康老师是分配来校不久的年轻老师,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精力充沛多才多艺。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他不会埋没清脆浑厚的歌喉,总要放声歌唱几首。《敖包相会》是他的保留节目。有人提出小资产阶级情调。邵康老师一笑了之,依然我行我素。她耳听着优美动情的歌声,眼望着邵康老师声情并茂的潇洒身影,少女的心灵飘荡着淡淡的情丝爱意。
现在同样使人美轮美奂的夜晚,汤嘉莉幼嫩的心灵过早地承载着生活的重压。过了年她才十八岁,在这童话般的年龄,应该享受着花前月下如痴如醉的爱情春风。残酷的现实生活,催生她的老成,心情沉重心境荒芜,诗情画意荡然无存。身后两个男生,她对他们斥责劝说甚至强迫学做农活。
“站那山头唱哪歌,到啥时候说啥话。学生以学习为主,农民以农为主。在农村不会农活拿什么养家糊口。何况你俩是男人以后还要娶妻生子呢。”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真的希望他们和自己一样安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她说不清楚。也许苗彩凤的话有些道理:现在是农民,在农言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