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兔死狐悲

汤嘉莉从做赤脚医生至今,做人流药流手术不计其数,不知这次因何原因,突然觉得异样,心里像被巨大的石头压着,郁闷沉重。夜间她做起恶梦,一个赤身裸体似人似鬼的黑影紧紧追赶着她,她隐隐听见那黑影声嘶力竭的喊叫:“你停停,我有话要问你,我平素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汤嘉莉拼命狂跑,双腿像被绑住沙袋怎么也跑不快,她喊叫救援,嗓子也像被棉球堵住发不出声。扭头回望,黑影就在身后。她哭道:“咱胆儿小,别来恐吓咱!”

那黑影说:“俺是郑星远和桃花的孩子,他们两人造出俺这个小人,准备来到人世间走一遭。可还没孕育成熟,就被你狠心夭折。咱出生现世与你有啥恩怨,非得这样残忍戮杀?俺死不瞑目,今生今世与你势不两立。”

汤嘉莉边跑边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是你的亲人容不得你来到人世间。”

“你在骗人,如果不是你出谋献策诱导那个狠毒的方法,他们绝不会想起这种丧尽天良的狠招。”汤嘉莉渐渐体力不济,步履蹒跚,那黑影猛地扑了上来,汤嘉莉惊吓狂叫。她惊醒了。一场噩梦浑身冷汗。她睁开惺忪的双眼睛,罗玉珍和安琪大夜班走了,留下两个空被筒。柳桠枝靠在床头,借助微弱的台灯在看书。

“你醒了,大呼小叫的一定在做噩梦。”柳桠枝细声慢语地说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受到惊吓了?”

汤嘉莉尴尬笑笑,支起身子坐着问道:“我说了些什么吗?”

“语言不清吐字不晰,隐隐约约听到你喊叫‘杨小军快来救我!’还有什么‘谢庭雨快来救我!’”

汤嘉莉长长叹口气自言自语说:“太可怕了。其实白天也没经历过恐吓,夜间咋做起这样可怕的噩梦?惊扰你了,不好意思。”

柳桠枝把床头灯拧亮,穿好上衣在痰盂里解了小便,重新钻进被窝,探出头突然问道:“你和杨小军青梅竹马,又是多年的老同学,两人也般配,能告诉阿拉你们为什么不谈恋爱?”

“我要谈了,还轮到你吗?”汤嘉莉开起玩笑,“你是外地人,在谯城举目无亲,才忍痛割爱让给了你。”

“人非常自私,爱情更不会相让,你们之间一定有着难以言表的隔膜。”柳桠枝表面傻傻呼呼,这会儿变得精细。

“好心办坏事,你不承情感谢,反倒追究根底。实话告诉你,咱和杨小军只能做朋友不能做情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彼此太熟太了解了。这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懂吗?”汤嘉莉说完试探问道,“杨小军最近来这儿了吗?”

柳桠枝最近一反常态,以前她喜欢安静,一个人在宿舍里绣花,半天不挪下身子。最近却坐立不住,尤其是月底那几天,她常往总机房里跑,守总机的小彭成了她的好朋友,时常捎纸条过来。柳桠枝见到纸条梳洗打扮一番,迅速出走。

汤嘉莉心知肚明,但她装作懵懂。安琪常在她面前唠叨:“柳桠枝八成又在谈恋爱了,那边散手,这边马上又挂上,好像离了男人就无法生活。”

汤嘉莉说:“爱情滋养人,柳桠枝长的多水灵,葱白似的。谁像你,老大不小了对恋爱一点不感兴趣。少女身子老太心,真想当一辈子女光棍呀!”安琪说:“玉珍姐被打受辱的场景历历在目,始终窝在心里,咱害怕男人。”汤嘉莉说:“你是异性恐惧症。要向柳桠枝好好学习,明儿尝到爱情滋味了,你会像她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宿舍没有外人,闹腾一阵两人都没有睡眠之意,柳桠枝说:“阿拉与他接触几次,谈得非常融洽。杨小军待阿拉特好,他说他喜欢上海大城市里的女孩子单纯幼稚,开朗大方,不像地方上的女孩子古里古怪鬼心眼儿多。”

“他知道你以前有过男朋友吗?”

“阿拉统统都对他说了,包括流过产。”

“杨小军怎么说?”

“他说阿拉诚实,以前的事不是阿拉的错,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只要阿拉好好爱他就行了。”

“你们确定了爱情关系?”

“是的,他爱阿拉,阿拉更爱他,小军说等阿拉转正定级就结婚。”柳桠枝喜形于色,脸上荡漾着兴奋喜悦。

汤嘉莉忍不住睃视她一眼,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审视,这位挨床紧邻的白皙娇嫩说话嗲兮兮的上海姑娘,她不懂得随乡入俗,现出傻呼呼的啥也不懂的傻相,但却敢想敢爱,单刀直入不用拐弯,在爱情的接力赛竟然也这么顺溜,失败与成功的衔接没有空挡天衣无缝。

而自己一点不比柳桠枝呆傻,可在爱情的道路上总是荆棘丛生磕磕绊绊。她向往爱情,但她没有勇往直前的胆魄和气力。柳桠枝表面弱不禁风,可血管里怎么蕴藏着那么大的热能和力量?

汤嘉莉自愧不如,她没有那样宽敞的胸襟,自我解套的开朗意念,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活在世上不是为自己着想,而是活着像个标本展示给别人看,一心求得别人的好口碑。她活得艰难痛苦,表里不一。她羡慕柳桠枝,但是她做不到。

“下次杨小军来时说一声,我请你们吃饭,衷心祝贺。”汤嘉莉说。

“小军也说了,和阿拉恋爱的事,要及早告诉你,你们是老同学,胜过亲姐弟。小军还说了这个星期他带阿拉去清流镇见他父母。”

汤嘉莉敷衍着搭讪。

憨人有憨福,铸造车间的记录员抽调到财务科当出纳会计,王主任安排柳桠枝临时代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把她安定在这个位置上。柳桠枝把嘉莉当闺蜜,第一时间告诉她。

“祝贺你,脱离砂黑子,以后能穿上干净漂亮的衣服了。”

“还有件事要提前通知你,这个星期阿拉和小军请你吃饭,顺便向你宣布我们的恋爱关系。”

“清流镇去过了?”

“上个星期天去的,他的父母不怎么热情。小军事后跟阿拉解释了,说他父母不喜欢上海人。上海人娇气懒惰,没小地方的姑娘好。嘉莉你说阿拉那点娇气懒惰了?”

“你聪明好学,心灵手巧,在铸造车间学员中你学得最快,王主任经常在我们面前表扬你。说你干活一点不像上海人。”

“小军说了,以后是咱俩过日子,只要咱们两好就成,父母的意见当参考。”

转眼到了周末,柳桠枝早早换好衣服在宿舍等侯汤嘉莉。

“小军来谯城怎么也不来看望老同学,这叫结交新朋忘记老友。”

“小军说了,他公事办完后直接到县委招待所食堂等我们。”

汤嘉莉简单整理一下,与柳桠枝匆匆出门。县委招待所在城里老城区,红星厂在城外,相距两里多地,走不到半个时辰。当汤嘉莉推开小餐厅木门时,里面除了杨小军还有郑星远。他的脸莫名其妙刷地红到脖颈,内心碰碰直跳。

“怎么样,我把星远硬拽来了,老朋友相聚可以叙叙旧呀。”杨小军摆出东道主的身份,迎进汤嘉莉。

汤嘉莉故作镇静。她有一段时间没去郑家了,心里有鬼害怕见到郑星远。桃花的流产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有时她会另辟蹊径重新解读,作为插友她不愿看着郑星远一步步走向沉沦的深渊。她是在行侠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经这样一破解,汤嘉莉心理得到平衡。当郑星远活生生出现自己面前,那种谴责的意识又沉渣泛起。

“本来也想把谢庭雨喊来,没征求老同学的意见,不敢贸然行事。”杨小军说。

“谢庭雨与我有什么关系?”汤嘉莉愠怒,她不愿听到这三字。

“谢庭雨怎么样?”郑星远随口问,他坐在一旁情绪低落,伤情悲感“你们都好了,善始善终都有好的结局。”

“谢庭雨分配在机床厂一名普通工人。”杨小军回答。接着拍拍郑星远的肩膀笑着说,“郑兄何必这样悲观失望,这次如能刻苦学习,考上大学,在咱们这些插友中,将来你会成为最有出息的一个呢。”

“最近复习得咋样?”汤嘉莉有意插话问。

“烦心事太多。”郑星远似乎没有出现异常,还是那副焦躁不安的神态。汤嘉莉心情稍作平静。

“是因为桃花的事吗?”杨小军哪壶不开提哪壶,“听我一句话少和她来往,她跟咱们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说起容易做起难。牛皮糖沾上想甩甩不掉,桃花一直缠住咱不撒手。”郑星远长吁短叹。“这次又大闹一场,差点把咱家砸了。父母气得当场昏倒,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命丧黄泉。”

“还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想和你谈恋爱,干嘛还要死皮赖脸缠住不放?”柳桠枝偎在杨小军的身旁,小鸟依人情意绵绵。

“是郑兄底线没守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杨小军低声对柳桠枝说,“自己酿出的苦酒自己喝,这叫罪有应得。”

“那就流产呗,把肚里的孩子拿掉,不就得了。”柳桠枝轻描淡写说。

“你当地方上的女孩就像你们上海大城市的女孩那么大方开放,她们把女人的贞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杨小军耐心解释。

柳桠枝忍不住扑哧一笑:“地方女孩子做起事来,比阿拉上海人凶猛多了。”

“什么意思?”杨小军没听明白,问道。

“阿拉床对面的那个罗玉珍你认识吧,把男朋友带到阿拉女生宿舍里睡觉,一点不害羞,这也叫贞洁?”柳桠枝精明起来也像个精猴子,她用事实回击杨小军。杨小军下意识扭头望汤嘉莉一眼,他想得到老同学的证实。

汤嘉莉心知肚明,四人的女工宿舍,惟独柳桠枝是上海人,其余三人都是谯城人,安琪年龄小,还没谈恋爱,用谯城人话说,还是个青疙瘩,没有开窍的小女孩。汤嘉莉老练成熟做事稳重,罗玉珍自然与她接触得多。

时间长了,罗玉珍见汤嘉莉心细嘴紧,对朋友也有诚意,渐渐成了闺蜜无话不谈。那次遭前男友痛打后,汤嘉莉害怕再发生意外,晚上她把她的晚饭从食堂带回宿舍,劝她吃下几口,又陪她出去走走。

罗玉珍感动伏在汤嘉莉的肩上痛哭一场。“嘉莉妹子,咱把你当做亲妹妹了看待了。”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们在一个房间里居住,比亲姊妹还亲呢。”汤嘉莉好声安慰。

“嘉莉妹妹,说心里话,他对我真心诚意,爱得深沉。他每次从部队探亲回来,都是第一时间赶到生产队看我,然后再回家拜见父母。他父母待我也好。可是,我对他只有感激,却产生不出一点爱恋之情。凭心而论,现在的男朋友与他根本不能相比,无论自身条件还是家庭条件相差甚远,而我偏偏爱上后者,那个貌不惊人,甚至有些粗鲁蛮横的同队插友。

我和前男友最后一次摊牌,他坚决要我回答,为什么要抛弃他而爱上那个不值得一提的粗鲁汉子。我哭了,说不上来所以然。我清楚我的后半生不会幸福,现在的男友,不会像前男友那样关心体贴我,但就是这样我依然爱着他,直到现在。”

汤嘉莉像听着天方夜谭,她感兴趣,她琢磨不透,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太多,内藏着的玄机奥妙就像连环套,一环套着一环无法解开。也许等到解开之时,就是世界末日来临之日。汤嘉莉浮想联翩,联想到自身,看似聪明做出的却是笨拙愚蠢的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同情罗玉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