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首战遇故人
闹铃准时响起,汤嘉莉艰难睁开眼,一夜又是无眠,刚眯盹着,起床时间到了。她没精打采爬起,洗漱完毕,肩上扛起小山包似的蛇皮袋,手腕挎个提包,跌跌爬爬赶往五十里铺的头班车。
去乡镇的车都停在站外的站牌下,半小时一趟。早待在车上急得抓头挠腮、猴子掸蛋似的秦大凤,在车门接过包裹,甩到后面一排的座椅上。
“你就不能早点来?急死我了,要不是央求师傅推迟两分钟发车,看你咋办?”秦大凤抹下头上的马桶帽擦擦脸上汗,再掖到裤带上抱怨说。
“昨晚又是一夜没睡,现在头还闷闷作痛呢。”汤嘉莉情绪不佳。
“刚开始都这样,两趟跑下来便也习惯。”秦大凤劝说,“车上中午迷盹一会就好了。”
喇叭叫了一声,车晃晃悠悠出了站台。胖女人售票员打个哈欠懒洋洋嚷道“买票了”。秦大凤和汤嘉莉各人打了票。胖女人肉墩子般杵在面前一动不动,被臃肿的胖嘴巴挤压两只老鼠眼,直直盯视她俩。
“票不是打了吗?”秦大凤说。
“那是人票。”胖女人朝着后排座位上的几个大包裹撅撅嘴。
“从驴年到马年咱坐了不知多少趟车,从没听说起货票。”秦大凤嚷起。
“今天不是听说了。四个包裹占三个座位,再打两张票不算多吧。”胖女人说。
“没钱。”秦大凤说。
“没钱就别坐车,我把你货甩下去。”胖女人说,“对你们这些跑单帮的就不能客气。” “你敢甩货,我就将你扔下去,信不?”秦大凤站起瞪胖女人一眼说。
秦大凤比胖女人高半个头,丰满而不肥腻,壮实而不臃肿。胖女人畏怯了,向开车的汉子求援,“坐车不打票,还要打人,这成哪家理了?”
司机老把式不作声,一门心思开车。跑乡镇的车只有睁只眼闭只眼,较真了一天非打八架。秦大凤把包裹从座椅上拖到过道,再一屁股坐在上面才说:“一个座位都不占,你去卖钱吧。”
四十座的大客车,连小孩算上只有十来个人,空闲一大半。胖女人憋气不吭回到售票座。
汤嘉莉佩服秦大凤那股强势,闯荡江湖,弱肉强食。要是她准得起货票,一顿饭的钱打水漂了。
“大凤姐你真行。”汤嘉莉夸赞她一句。
“小本生意,点点滴滴要计算,咱们是在挣辛苦钱。”从县城到五十里铺一个多小时的里程。秦大凤说:“车上你先眯盹会,到地头又是一场战斗。”
车到五十里铺。街面上人不多,客车慢速行驶。“师傅到街中心巷口处方便下。”秦大凤喊。
“要道口停车罚款你认。”胖女人答话。“咱们是重包裹,行行方便。”秦大凤央求。
司机停车。秦大凤迅速将两大蛇皮袋肩扛一个抱一个,走到车门有意朝胖女人一拐,胖女人被推倒车头厢,两只大肥奶子直晃荡,大骂:“野女人真横,欺负老娘了。”
秦大凤没吭声。汤嘉莉紧随其后。两人在街中央有利地势,掏出塑料布铺在地上,再把蛇皮袋里的服装一摞摞拿出整齐码放。
太阳出来阳光明媚,市面慢慢上人了。汤嘉莉脸皮薄怕见人,尤其怕见到熟人。坐立不安,更谈不上吆喝。她准备戴太阳帽卡墨镜,秦大凤不允。
“脸是生意人的招牌,捂得严丝合缝,谁认识你是老几?”她掏出防晒霜,“抹厚些,不会损伤你的尊容。”
集市上开始推拥不动,驻足地摊前的顾客,看的多买的少,有顾客挑拣商品,她不知所措。需要拿出进货的账单,才能报出价格。有几个小青年挑拣试穿忙活一气,结果一件没买。小青年走后,一位老太婆过来。
“姑娘,你是刚做生意的新手。”
“大婶你是咋看出的?”汤嘉莉问。
“刚才那几个小青年是混世的,拐走你一件夹克衫,还不知道吧。”
汤嘉莉这才发现橘黄色的夹克衫不在了。汤嘉莉要去追赶。秦大凤说话:“吃一堑长一智。那件夹克衫也没写着汤嘉莉三个字。”
直到中午没开张,汤嘉莉沉不住气嘟囔着,“还说乡下生意好做呢,大半天没人买一件。”秦大凤买来两份快餐,汤嘉莉说不饿。秦大凤三口两口吃了。
“做生意要沉住气,天天红火,公务员没人当,都来摆地摊喽。”
今年是暖冬,太阳红汪汪挂在蓝天上,北风吹着脸皮依然像钝刀子割肉,生疼。两人懒狗瞅死孩子似的熬到偏晌,只卖了几条裤衩,连本带利还不够来回车费呢。汤嘉莉低垂着头唉声叹气。
秦大凤说:“初试牛刀就夹不住尿,不是做生意的料。这趟跑集算作实地考察。做毛贼还要踩点呢。”
“吃了辛苦没有报酬,这叫啥生意?”
“咱比你还急,恨不得一锹挖个金娃娃。哪成呢!”秦大凤说,“做生意靠老主户,咱俩新来咋到,没有信任感。多来几趟,面孔闹熟了,乡民们自然会买咱们的服装。”
秦大凤看看天色不早,该下集的走了,留在集市上混玩的,也不是购货的主,便说:“收摊,打道回府。”
汤嘉莉认为首次出征败走麦城,讨个霉头不吉利。她期盼着收摊时来个大买主,冲冲喜。举眼四周扫射一圈,通街上稀稀朗朗的行人,不是街上的老住户,就是做生意的商人,相互串门打听今天的行情。
汤嘉莉冷不丁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西装革履油头粉面靠在电线杆旁,双手抄在裤兜里,两腿交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那男子朝这边点点头微笑笑。汤嘉莉似曾相识,只是一时仓促想不起来。
那个男子向她扬扬手,示意招呼。汤嘉莉突然想起他是鼓山坳回乡知青卫东风。怕见熟人还是见着,而且是过去下放农村的乡民。
听苗彩凤介绍,卫东风再不是过去穷的连媳妇都娶不进门的穷小子,靠着种植草皮发大财,年入上百万。而自己当年招工进厂,令多少人羡慕不已,认为进城端铁碗,做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公家人。现在一落千丈,下岗失业走乡赶集摆地摊,真丢人呀。汤嘉莉不容多想,忙收拾起服装。
卫东风摇头换脑走到近前。“不准备做生意了?”他用铮亮的皮鞋踢踢散乱的服装,轻佻地。
汤嘉莉没吱声,低头收拾她的服装。
“我要买你的服装。”卫东风加重口气说。
“不卖,我要赶车回家。”
“这一堆服装我全要,你也不卖?”卫东风侧转脸望着秦大凤,有意高声说。
秦大凤笑脸上前,低声对汤嘉莉说:“俺说呗,做生意要耐住性子,这下大老板赶上门了。”汤嘉莉还是往蛇皮袋里收拾衣服,秦大凤伸手夺下,“你在抽哪股子神经,千载难逢的机遇,遇到大顾客,赚钱的买卖你不做,鬼迷心窍了?”
“算算帐,一共多少钱?”卫东风摆出老板架势,神气活现。
秦大凤取出计算器,按照进货的清单,成本价上翻一倍。“5214元,零头免了,给个整数。”
卫东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点了5200元递给汤嘉莉,又招招手,过来几个年轻人,把服装搬到停放不远的客货两用车上。
“一手交钱一手取货,生意两清。我当了多年的孙子,这回当了次爹,感觉不错。按照生意经,你做这么大一笔生意,货主应该请我这个客户吃顿饭吧。”
“你以为照顾我的生意,我会感谢你吗?我既然能进这么多的服装,我会一件一件卖出去,只是时间长短而已。”汤嘉莉冷冷地说。
“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将钱用在无用的地方。你以为我是同情你吗?错了,因为我需要这批服装。鼓山坳山多田少,种植的草皮供不应求。我在五十铺新建一处草皮基地,租赁上千亩的的土地,有两个行政村民承担种植任务。年关快到了,我给村民一份微薄见面礼,每人发一套工作服,花钱不多,礼轻人义重。”
“你们是熟人?”闹了半天,秦大凤头脑才转过弯,“俺说嘛,做啥事都的靠熟人面子,生意也不例外。嘉莉真是好福气,做生意头遭出门,遇着福星。卫老板以后职工需要工作服,包在小妹身上了,她会给你进到货真价实的时尚服装。”
“你请我吃饭不会白花钱,这是第一笔生意,这个数字远远不够,我要为我公司职工一人购买一套过年穿的时尚服装。饭桌上签订合同怎么样?”卫东风嬉笑说。
“好的好的,卫老板你定那个餐馆吧。”秦大凤喧宾夺主。
“五十里铺小地方,农家菜就这么个档次。凑合着吧。”卫东风把汤嘉莉秦大凤带到一家老主户的菜馆。对老板娘说按老规矩上菜,三个人够吃就行。
汤嘉莉怀着戒备心走进小餐馆,她清楚卫东风不是想吃这顿饭,他会借此机会,宣泄心中挤压多年的积怨,彰显自己,贬损对方。这纯属一次不合时宜的巧遇,汤嘉莉痛恨老天爷太不公道,乾坤倒转时代变迁,整个社会倒个儿。
果然不出所料,卫东风第一句话便问:“汤知青,当年你是下放知青,我是回乡知青,同在鼓山坳风雨三年,时间不算长,经历的事情不少。十多年后咱们巧遇,你见着我就不想问问这么多年我是这么过来的吗?”
“时来顽铁有光辉,霉运真金无颜色。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全靠自己造化。”汤嘉莉不屑一顾。
“好,汤知青还是当年的个性,清高孤傲,自命不凡。人间事逃脱不了: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杖邓通成。我能混到今天,命运机遇兼得不可缺一。”卫东风对汤嘉莉这种清高慢待的态度,忿懑恼怒,“当初我恨你,曾萌生过要杀掉你的念头,同归于尽,一解心头之恨。”
“那是你气量短小,香椿儿的死,你怎么能歪怪到我的头上?”汤嘉莉振振有词。
“我去你卫生室几趟,张口欲言,你都是以忙字推脱,如果你能让我把话说完,及时弥补挽救,香椿儿能死吗?”
汤嘉莉感到很累,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去纠缠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请你自爱些,我是商家,你是客户,我们是生意关系,对过往的事我不想再提。”
卫东风回归理性,他也意识这个场合不宜私聊私情恩怨,中间还夹着个秦大凤。
“既然你记恨我,为什么还要照顾我的生意?”汤嘉莉责问。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路窄,恩怨难忘。”卫东风说。
汤嘉莉同感,离开鼓山坳十多年,但是那些陈年往事,还时常冒出来。空闲无聊或是夜深人静,想想人生历程,鼓山坳这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就会清晰显现。
香椿儿的死是她心中的结,虽然她不是直接的肇事者,可她问心有愧:如果主动介入,为香椿儿撑腰打气,或许不会造成这桩惨案。
卫东风气恨她不是没有道理,恨她没有声张正义,支持弱者。如果对香椿儿多些关爱,香椿儿不至于自杀,卫东风也不至于受到不公正处罚,戴上流氓成性的坏分子帽子,游街示众。卫东风呼天喊地,对天发誓,说他与香椿儿是真心相爱,就因为穷拿不出一笔厚重的彩礼,被生生拆散。汤嘉莉深表同情,内心受到谴责。
“时过境迁,年龄增长,年轻时的想法天真幼稚,请谅解。归根结底我还是应该感谢你的。”卫东风欲言又止。
汤嘉莉心里明白。他是说他娶了桃花做妻子。半是感激半是讽刺:要不是汤嘉莉从中插一杠,搅散郑星远和桃花的姻缘,卫东风怎么会拾到个便宜。
谢庭雨带她去农家乐,遇见苗彩凤,彩凤说卫东风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不仅撞着“桃花运”娶桃花做老婆,还发了大财。
桃花和郑星远的婚姻本来木已成舟。桃花婶在鼓山坳高调宣扬,说桃花马上就是城里人了。乡邻们取笑,何以见得?桃花婶说,你们没见俺家桃花肚子挺得老高?四五个月了,郑知青再不结婚,要丢丑。
话说没多长时间,桃花去城里一趟,回到家里,喊着肚子痛,夜里就流产了,桃花婶说流出的胎儿是个男孩。接着郑星远提出要分手,桃花寻生觅死。
卫东风劝解,男人应该找个他爱的人做妻子,女人应该找一个爱她的人做丈夫。青藤不分好坏硬缠树,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枉费了青春。桃花听得有理,经常听他劝解,慢慢走出死胡同,心情开朗。两人渐渐产生感情。
谢庭雨回鼓山坳看望乡亲,随口说到外地农村已经走出传统农业,大力发展农耕经济。因地制宜发展水产,发展林业和养殖业。还有的地方,田里不种庄稼,种植草皮。总之一句话,哪样赚钱干那样。
卫东风对种植草皮感兴趣,他说城市飞速发展,栽树植草绿化环境,种植草皮是一项新兴产业,鼓山坳可以考虑。黑子队长当场反对,认为自古农田种庄稼,没听说种起草。卫东风不信邪,向谢庭雨要了地址,实地考察。回来后,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试种起草皮。
全村只有桃树婶一人看好,她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对卫东风的项目寄予希望,人力财力大力支持。结果当年的收入远远超过种庄稼的钱。
村民信服了,来年一窝蜂都种起草皮,鼓山坳成为草皮种植基地,卫东风成立绿化中心销售公司,业务遍及全省各地。五十铺又发展新基地,卫东风的事业越做越大。
饭后卫东风和汤嘉莉签了购销合同,并付给定金。汤嘉莉要付饭钱,老板娘说卫老板早付了。在分手时,卫东风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