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夜长大
我们再来说说清流镇吧。那是地处江淮之间的一座古老小镇。镇子不大,从东到西只有一条街。
扁担街不吉利,用阴阳先生的话说,地理属阴脉,虽然有头有尾有身段,东高西低,状似龙形,因地处阴脉,而实为蛇地,不适合座村落户。阴阳先生的话,小镇人不敢恭维。祖先当初选择这块地方也有他的道理,单就那条清流河从皇甫山脚下这块平坦地静静地流过,河床宽阔,河水清澈,常年不断,即使大旱之年,河水也没断流过,这里就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
小镇沿河而建,顺着走势该直的直该弯的弯。街道两旁住宅,清一色一色吊脚小楼。木质框架,青砖黑瓦。时间的年轮已经将它们摧残得老态龙钟,摇摇欲坠。墙壁脱落,梁椽枯朽,瓦楞上长出一簇簇瓦松。门窗铺板被风雨洗刷灰暗,露出一条条木筋。
墙脚根长出厚厚的台藓,还时时见到朵朵灰蘑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高低不平,车轮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它虽然给现代交通工具带来不便,但谁也不愿破坏它,它在向世代后人炫耀当年商道的繁荣,小镇人更是引以为豪。生活在这里的人安居乐业,其乐无比。
天不亮,启明星升出东山,沉默一夜的小镇就开始躁动起来。东街豆腐坊的李红脸打开两扇大门,拆卸了门板,将大桌搬到檐下,摆上木框笼屉铺正笼布,再用葫芦瓢把缸里做好的豆腐脑,一瓢一瓢舀进笼屉里。舀满了,收紧笼布,盖上笼板,搬出一块雕琢方正的青石压在上面。
西街周木匠的儿子周小毛准点到了,他手里拿着个大搪瓷缸,萎萎缩缩地待在一旁。
豆腐李忙清了,故作声张:“小毛子怎不言一声呢?”
小毛子说:“咱爹说李家豆腐坊的豆腐脑最好喝,叫咱来,等老伯豆腐做完了,剩下的就打一缸子,没剩的就算了。”
豆腐李说:“就凭你爹这样看重咱,豆腐少做一块,也要让你爹喝上这一口。”他接过搪瓷缸舀得满满的。小毛子丢下两毛钱,端走了。
油条锅的吴黑子,锅灶架起柴火,不一会油锅里翻滚油花,第一根油条炸出,周木匠赶到。他左手端着调料好的豆腐脑,右手拿着双筷子,伸手夹过刚出锅的油条,焖到豆腐脑里,瞬间豆腐脑里泛起一层油花。
周木匠吃油条有讲究,刚热锅的头根油条,火不旺油不辣,油条外黄内嫩蓄着一肚子油,吃起来最杀馋。周木匠头根油条吃完,二根油条出锅,他一连吃了三根。剩下的豆腐脑,张开嘴一仰脖子全倒进去。上头打两个嗝,下头放个屁,舒舒服服去他的木匠铺,开始磨斧子刨刀,准备一天的生活。
周木匠前脚走,剃头王秃子后脚跟。他捧着黑铀铀的紫砂茶壶,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来到油条锅前,伸头向锅里嗅了嗅,用命令的口气说:“老油多了,加瓢新油。”
油条吴十分听话地从案板下面的油桶里舀一瓢新油加进去。
剃头王落坐在八仙桌前,背朝里面朝外,正脸对着大街,高声喊叫:“来三根油条。”
油条吴应声:“来了。”顺手抓起三根油条放在桌子上。
剃头王不忙着吃,而是用眼睛不停地扫射着街面,手不停地划拉着头顶后背着的几根稀疏头发。
汤裁缝准时挺胸昂首从东街的拐弯处冒出,他的腿有毛病,左腿比右腿短三分,走路摇头晃脑,为了摆平身子不晃动,不得不左脚踮起脚尖摆出气势。他对穿戴讲究,一年四季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他,总是衣冠楚楚,衣裤熨得角是角棱是棱,不许一点儿打皱。
剃头王又来一嗓子:“汤裁缝,昨天听到甚新闻了?”
汤裁缝不理睬颠到近前,先盛了一碗匀溜的稀饭,再拣满满一碟的汲豇豆,这才答腔:“王师傅是消息灵通人士,剃头店是新闻站,咱最喜欢听你的海侃。”
剃头王听了不顺耳:“这是啥话呢,咱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侃空不是咱的本分。从咱口里冒出的每句话,都禁得起内查外调。”
裁缝汤装着没听见,捏起一根刚出锅油条,掐成两段,沾着稀饭慢慢咀嚼。
剃头王不时地干咳两声,他在耐心等待多添几个听众,再发布新闻。
茶水炉子的水挑子担着水桶来了,他是路过的。剃头王招招手,他停步了。
鱼行秤竿子冯小脚袖着双手在街口来回跺脚,她在运动取暖。
剃头王喊着:“老嫂子过来吃早饭呀,钱挣多了不花消,想带到棺材里呀。”
冯小脚知道他的用意,凑了过来。不吃油条还能借火取暖,一取两得。
有了基本听众,剃头王说话了:“据最新消息透露,下放学生很快就要招工进城了。”
旁听的人都无动于衷,因为这事儿与他们都无关。惟独汤裁缝来了精神,竖起耳朵静听下文。剃头王卖关子了,干瘪的嘴巴咀嚼着油条,就是不张嘴说话。
汤裁缝忍不住问:“学生娃招工,就是城里工作人了?”
剃头王点点头:“那还用说,招工进城的学生都是国家正式工,吃皇粮的。到农村锻炼其实是镀金,有许多学生娃在农村没待二年,党入了,干也提了,都爬到公社里当秘书了。”他话中有音。“你家的小莉呀……”
汤裁缝待不住了,端起稀饭几口喝光,捏起剩下的两根油条扭身就走。
天色放亮了,街面上人影晃动,摆地摊商户按照头晚的划地,放个砖头或压块土坯为准,各就各位摆出自家的商品。赶集的乡客也陆续拥进街筒。三六九是集日,乡客们带来乡间的土产,有山鸡野兔,木耳香菇,鸡蛋腊肉。卖了,再换回他们需要的油盐酱醋。
综合商店的刘经理按时拿出“今日有水”的红纸灯笼,挂在十子巷口的电话柱上。邮电所的陈所长,税务所的朱所长,食品站的魏站长,不约而同拎着干净内衣和洗具走进澡堂,他们都抢着洗一集一次的头把澡……
小镇又开始了一天嘈杂而有序的平淡生活。
汤裁缝回到店里。要是往常先打开大门,把鲜艳的布料挂在门脸上,再叫起女儿穿上他新做的外衣。女儿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汤裁缝七分手艺做出的衣服,穿在嘉莉的身上,却能显出十分的光彩。在集市涌潮之时,嘉莉总会站在门前,两手抄前,微笑望着熙熙嚷嚷前来赶集的乡客。她是模特,是广告,是在向世人炫耀汤裁缝高超的手艺。
可是,往往适得其反,吸引乡人眼球的不是她那身绚丽的服装,而是她的天生丽质。瓜子形的脸蛋,均匀合理分布在五官。浓浓眉毛,黑亮大眼,高挺鼻梁,还有微厚而性感的小嘴。这些器官单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显得融洽匹配,相映生辉。
高挑身材白皙皮肤,她站在门前,就像一棵松,翠绿醒目,生机勃勃;一棵竹,清新欲滴,春意昂然。
汤嘉莉十六七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再穿上汤裁缝按季节做出的时新服装,那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季花,应着节令而变的百花仙子了。要知道,在当时的一片灰蓝色人潮中,可谓超凡出众,鹤立鸡群。小镇人感赞,这么美的鲜花将来由谁来摘,花落谁家?
今天例外,汤裁缝没有及时卸下门板,也没有叫醒汤嘉莉穿上他刚做好的时装,而是来到小院里呆坐在葡萄架下发愣。聪明人也会做出糊涂事。他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多打听消息,再去城里跑几趟,找些熟人扒根寻底问个清楚明白。学生下放到农村,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将来怎得营生?要知这样,嘉莉也报名下放,现在不也能招工进城当公家人了?他越想越悔恨,捶胸蹬足,唉声叹气。
汤婆娘去河湾漂衣服回来,见汤裁缝一反常态,不忙着开店,却坐在院里发愣,大嗓门亮开了:“一大早出去,又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八成又是哪个剃头佬乱放屁砸着你的脚后跟。”
汤裁缝说:“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要知现在,嘿……”他长长叹口气。
汤婆娘说:“有话说出来,留半截闷肚里,会发霉生蛆烂肠子的。”
汤裁缝说:“城里招工,下放学生要进城了,你听到这个消息吧?”
汤婆娘衣服晾完了,提着竹篮走到近前,用手戳戳他的秃脑袋说:“你呀,一辈子干不成大事。当初咱跟你说了,鸭子跟鹅混,顺大流呗。城里那么多学生都下放到农村,小镇上的学生怎么啦?你家孩子金贵,人家孩子就不是从身上掉下的肉?你就是不听,自以为是,女儿的生计全让你给毁了……”汤婆娘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生咬他几口。
汤嘉莉从房里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烦死人了,一清早就粗吼大嗓嚷什么,叫人还睡觉不?”
对这样的父母,她实在没法。一时三个主意,一天九种变化,头脑转得比风车还快。汤婆娘就骂他哪像个男人,连娘们都不如。小秃子过河,一浪一个花头点子。说话比放屁还随便,没个准头。她记恨他,好端端的事都让他办砸了。当初下放就下了,农村又不是牢房地狱,下乡两三年,现在一个个都招工进城,吃起公家饭了。
她留在镇上又怎样,成了水上浮萍不知何时才能落下根。如果说躲避下放是父亲的疼爱,她理解;可是,他不该出馊主意,导演一场假结婚,弄得女儿身败名裂,在镇上无颜存身。回想那阵儿,死的心都有。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少女一夜间莫名其妙变寡妇,被人戳着脊梁骨,有地裂她都能钻进去。可笑的是一番筹谋枉费心机,独生子女不列下放。她躲在家里不愿见人,汤裁缝气得大病一场。她看着虚弱憔悴的父亲,恨意换成了怜悯,父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她好,她原谅他。
从那以后,她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不再是学生时代天真活泼纯朴幼稚的汤嘉莉。她有了思想开始思考人生,向往未来,猜测自己将来的生活。
不过,这一切都很模糊,就像秋天的早晨,望着浓雾笼罩的远方,朦朦胧胧似隐似现,那梦幻般的前景,随着自己的想象不时变幻。是世外桃源,是天堂仙境,是海市蜃楼?她的愿望总是美好甜蜜的,想象的画笔画出一幅幅绚丽多彩的图画。父亲虽是个没主心骨的人,但有一句话令她折服: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当座右铭,铭刻心间。
女儿心烦,汤裁缝心里明镜。水上浮萍成天就这么漂着,哪天才是个头?城里他经常去,布料都是从城里进的,算起来十天半月要去一趟。他一般是早出晚归,有时来不及了,就在城里歇一夜。城里也有至交,不过,他不愿去打扰。城里人半面脸,空着手吧,人家脸色冷,捎带土产吧,还不如住旅馆划算。
不管怎么说,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舒服,电灯电话,自来水在橱下,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哪像小镇上,挑担水要跑二里地,洗衣洗菜,也得下河湾,时间都用在跑路上。
他一心想让女儿成为城里人。人算不如天算。曾经计算过,女儿不下放,留在身边学几年裁缝,手艺学成,再托城里的亲朋挚友给嘉莉在城里说门亲事,城里就有归宿之地。下放学生招工,这是他万没想到的。
当初街道主任孙歪嘴说得清楚,“下乡安家落户”,呆子也能听出话音,要当一辈子农民。天有不测风云,后悔药是买不到了,转念再想,就按着自己谋划,学好手艺再嫁人,将来也能成城里人。汤裁缝瞬间脸色由阴变晴,消除心头笼罩的阴霾,又快快活活地进了店堂,卸下铺板,挂上新进的布料,蹬起缝纫机做起活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