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作主张

汤嘉莉毕竟不是小孩子,她不愿再做父母手中的玩偶被任意摆布。一次假结婚使她身败名裂,清白的人生平白无故遭到玷污。这不是瑕疵裂痕,是兜头披顶浇下一盆污水,任凭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痛恨父母仇视小镇,害怕见着每一个熟人。公社杨委员家的大小子杨小军,也是她的同班同学,出于同情好心来看望她,一次次被拒绝门外。

她认为整个小镇人都在背后议论嘲讽她。她连死的念头都产生过。在夜深人静时,她曾偷偷来到镇西的和平桥下,脚边是水流喘急的清流河。她只要跨前一步,来到人世间仅有十六年的花季少女从此消失。她在河边久久伫立。

她想的很多,几乎从记事起能回忆出来的往事,细细过滤一遍,唯独没有想到她的父母。父母的溺爱宠惯那不过是将她当作生命的延续,香火的接力,养老送终的继承。他们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把女儿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看待。无休无止的教诲,寸步不离的管束,一道道家规的绳索捆缚着她几乎喘不过气。

禁锢思想模棱性格,失去言行自由。她想当乖乖女,饭来张嘴衣来伸手。可是思维狭隘目光短浅的镇上人,根本办不成什么好事。

她对他们失去信心。她又不甘心就这么静静无声地走了。她曾经有理想有抱负,她也深知一个女孩子拥有娇美容貌的资本,那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上天分聪慧,人生的道路尽管遇到一次坎坷,也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要独立自主抗争命运,做出大胆的决定,瞒着家人要求下放到边远的山区。

汤嘉莉把这一切做得非常秘密,当手续全部办好,孙歪嘴送来公社知青办开出接受通知书时,汤裁缝夫妇才如梦初醒呆如木鸡。

“你这是何苦呢?凡事不能太任性一意孤行。农村那地方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待下的地方?”汤裁缝懊悔莫及,他应该想到这一点。小镇上十来个学生都报名下放,唯独她一个想方设法赖在镇上。其实下放政策里她不在行列,就因为闹了一场丑剧,女儿才赌气倒行逆施。

女儿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外界和家庭的压力已经到了极限,她终有一天会爆发,做出意料不到的傻事。怕鬼有鬼,他煞费苦心好不容易让女儿躲过下放一劫,嘉莉轻而易举重蹈覆辙。他应该想到这点,早早把户口本儿收藏好,即使她有兴风作浪之心,也不会让她到宽阔的海域。一切都迟了,唯一能做到的是忏悔道歉规劝退让。

“嘉莉,老子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你好,属于好心办坏事。你要原谅爹。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作呕赌气。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去和杨委员求求情,把注销的户口收回。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学会裁缝这门手艺,爹就把这个裁缝铺让给你。爹知道你心高骛远一心想做城里人。这个不难,有手艺到哪儿还混不上一碗饭吃。嫁个城里男人就成……”

下面他还有话不便明说,话头到了嗓门又被咽回去。女儿心情不好,一句话说得不入耳会惹得她反感。杨委员家大小子杨小军,经常来找嘉莉。兴致勃勃而来,遭到嘉莉的慢待,甚至吃闭门羹,杨小军仍然不弃不馁差三隔五登门,察颜观色能看出杨小军对嘉莉有意思。两人是同学又是一条街上的,青梅竹马。

汤裁缝最看重的还是杨小军的父亲杨委员,直接抓知青办工作。杨小军下放农村一年冒头,就招工进公社当文书。如果嘉莉愿意与杨小军交朋友,有杨委员靠山,招工不成问题。是否能进城,要看未来老公公肯否出力。

汤嘉莉低头不语。父母的絮絮叨叨断然少不了的,让他们说够说累,自然会闭嘴。

“咱们汤家熬了几辈子,轮到你爹才熬成小镇人。转眼你又下乡,妈心里难受。”汤婆娘坐在女儿的身边哭哭泣泣抹泪不止。

汤嘉莉不耐烦,“咱也不是赴刑场,有啥好伤心的?镇上不是还有那么多学生在乡下呢。农村是苦,农村不是吃人的地方。”

“你和别的孩子不同,一直娇生惯养,重活苦活从没干过。”汤婆娘唠起往事,“那年药材公司在镇上收山枣,镇上的孩子忙哄了。你见人家吃豆腐牙齿快,闹死闹活也要上山打枣儿。别的孩子半天打了两口袋,足有百十斤。你呢,半菜篮儿煮煮不够自己吃呢,还落下一身红疮疙瘩。”

是的,和镇上那几个假小子女孩相比,她温顺的外表弱不禁风,但她的内心蕴藏着强烈的虚荣,高傲的自尊。那次她躲在房里捶胸顿足痛哭一场。

“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脱离家庭,远离你们的溺爱,走自己要走的路。”汤嘉莉坚定不移。她有自己逻辑,树挪死人挪活。那么多成千上万大城市的学生都能去农村劳动锻炼,她这个接近农村的小镇人不足挂齿。别人能够坚持做到的事,她也一定能够坚持做到。

汤裁缝见女儿乌龟吃秤砣,铁石了心,不再多言,从衣袖里掏出手帕擦拭红肿的眼圈。他理解女儿,也许女儿选择是条正确的道路。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预料不到。汤婆娘为女儿准备去乡下的行李包裹。

汤嘉莉走了,她不需要父母护送,在清静无人的早晨,一个人默默离开那个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是非之地,扛着简单的行李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二十多里地远的鼓山坳。

鼓山坳是清流镇的最西部,被称作:“谯城的西伯利亚”。她要离家远远的,一个与世隔绝无人知晓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要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打拼自己的天下。

知青下放已经两批,鼓山坳还没有接受过知青。穷乡僻壤荒芜人烟的小山村,知根知绊的当地人,谁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汤嘉莉选择的初衷就是看中这点。她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修身养息,疗养受伤的心灵。

鼓山坳坐落在一座山包上,三十多户人家,横七竖八的房屋随心所欲地乱盖。坑坑洼洼的土路,弯弯曲曲绕到各家门前。牛粪猪粪鸡鹅鸭粪到处都是。天阴下雨道路泥泞,也许是好心人在上面铺撒些稻草,天晴路干泥拌草的路面坎坷不平反而难走。

村前有座大塘,偌大的水面碧波荡漾。塘边有棵冠如伞蓬浓荫覆盖的皂角树。大塘石台阶上一个女孩在漂洗衣服,她问:“黑子队长住在哪里?”

“你是下放学生吧?”女孩抬起头笑盈盈的答话。“待会儿俺带你去。”

女孩手脚加快,将竹篮里的衣服洗净后,挎起竹篮说,“黑子队长家住山后,随俺走。”走到村口女孩高声喊起“下放学生来了!下放学生来了!”刚刚收早工的社员一窝蜂地涌出家门,看热闹似的评头论足。

黑子队长听到喊声走出家门,大步跑到汤嘉莉的面前:“昨天接到公社知青办的通知,给咱们村一个下放学生,今天你就来了。稍个口信咱也好派人去镇上接你。”

“不用麻烦,二十几里地不算远,就是山路不好走。”汤嘉莉说。

黑子队长家偌大一个院子,正房屋高大宽敞,三间两头房,中间是堂屋,进门迎面墙上原来是悬挂中堂画轴,通常是松鹤延年或是五谷丰登之类。现在改作张贴毛主席画像。香案还摆在那里,上面堆放着杂乱东西。毛主席半身石膏像落满灰尘。堂屋中间八仙桌,四周四条板凳。堂屋四周摆满农具家什。

黑子队长请汤嘉莉上方就坐。那个洗衣的女孩忙着给汤嘉莉做早饭。她是黑子队长家邻居香椿儿。黑子队长的媳妇坐月子,香椿儿常过来帮忙,烧煮浆洗熟门熟道。

“来的匆忙,咱也措手不及,住所还没安排呢。”黑子队长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精瘦干练,短桩子头发猪鬃似的根根站立。脸盘棱角分明,显出硬汉气势。他掏出烟袋,装满烟丝点着,蹲在旁边歉疚说。

汤嘉莉没作声,刚到陌生地客随主便。

“要不先在咱家落脚几天,如果觉得不方便再想办法。”

香椿儿将鸡蛋面条端来,放在汤嘉莉面前。东厢房传出娃哭声。黑子队长不好意思说:“咱婆娘在月子地呢。”

“旁边还有几间偏房。”黑子队长随后又补充一句。

满院子鸡飞狗跳,猪舍紧挨着灶房,一阵阵臭味随风飘来。鸡蛋面少油缺盐,汤嘉莉勉强吃下。

“不好打扰,队里有公房吗?”汤嘉莉婉言谢绝。

“小队部有几间空房,在西头的场基旁,孤单些。你们下放学生落户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队长的要对你们人身安全负责。”黑子队长说出实话。

香椿儿说:“俺陪姐姐做伴。”

“也好,农户肮脏,咱们看了都闹心。不比你们城市清清爽爽,见不着一星子灰尘。”

小队部五间土草屋,泥墙草顶,两间是办公室,三间是粮食仓库。说办公室就一张三抽屉桌子,小队会计偶尔来做做帐。两张长条凳,开队委会使用。黑子队长安排人收拾了,现垒起一张土坯竹笆床,三抽桌移到床头。算是下放学生汤嘉莉的临时居住的地方。

“来年开春,公社知青办统筹计划款下发,队里再给你选择地方建造知青房。”黑子队长说。“吃饭问题……”他用眼睛瞥视站在旁边的妇女队长苗彩凤。

“就怕农家饭吃不惯,若是不嫌弃,就在咱家代伙,”苗彩凤三十旺岁,敦实粗壮,穿着整洁干净利落,一眼看出勤快能干的乡下村妇。

“彩凤家是孤山坳最干净的人家,上面来人蹲点都在她家代伙。她家茶饭若是吃不惯,孤山坳就没人家能接受了。”黑子队长说。

“俺陪姐姐做伴,姐姐到咱家代伙方便,”香椿儿健谈好客。汤嘉莉点点头。

“香椿儿,明天不用上工,陪学生姐姐收拾两天,工分照记。”

黑子队长松口气,下放学生的生活起居是棘手问题。鼓山坳虽然没有接受知青,他也听说了,学生娃娇生惯养,刚来对农村生活不习惯。前村的生产队接受三个知青一个月没待完,跑掉一半。生产队长被免职。

汤嘉莉突然赶到,黑子队长着实惊慌一阵。先安顿下再说,下放学生不容易,从天堂到地狱天壤之别,要有一个长过程。

汤嘉莉把鼓山坳这个新家稍微整理,铺好被褥,再将落满灰尘的三抽桌擦洗干净,摆上脸盆瓷缸牙膏牙刷之类日常用品。还有一些文学书籍,供闲暇消磨时间。香椿儿似乎插不上手,陪着说说话。她对汤嘉莉从人到物兴趣浓厚,她没走出过山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汤嘉莉决定下放农村后,父亲给她做的许多好看的衣服装箱打包。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到农村劳动就得像个农民样。她只挑拣几件老陈深色的旧衣服。就这些打粗穿的陈旧服装,香椿儿喋喋不休夸赞:“姐姐长得漂亮,衣服到你身上适身合体好看极了。”

雪花膏似乎没有见过,她好奇拧开盖嗅嗅,“真香,姐姐买这个很贵吧?搽抹香浓的东西脸皮才会这么细嫩。”汤嘉莉不感到厌烦,相反有种被人仰慕高高在上的感觉。

整个半天的拾掇,住所有点像样。黑子队长抽空送来马灯。

“看场守库用的,晚上用来照明。”黑子队长加重语气强调。孤山坳农家都用油瘪子。墨水瓶里插根铁皮卷成管子,里面穿着棉纱芯,点着发出枣核大小的亮光,节俭煤油。

“谢谢队长,我带来罩子灯。”汤嘉莉从包里拿出玻璃罩子灯,塑料桶里盛着满满煤油。

“乡下一穷二白,啥都缺乏。学生想得周到。”黑子队长感赞。汤嘉莉心想,咱才没那个心思,来时,两只胳膊都嫌累赘。父亲办事精细,能想到的他都会想到。

“晚饭在咱家吃吧,随便。”黑子队长邀请。

香椿儿打断:“俺妈在家已经做好了。”

“既然这样,明天在咱家吃吧。”

香椿儿是长女,过了年才十五岁,下面挨肩站还有弟弟妹妹。父亲茂才叔壮实敦厚的庄稼汉子,生来好像只知道埋头干活,一天说不上三句话。母亲是个矮小瘦弱的女人,小时患小儿麻痹症,走路颠簸,村里人称她跛子女人。男人不出趟,出头露面的事儿都由跛子女人当家作主。

汤嘉莉来到香椿儿家,跛子女人正在家里忙活,从院中的一口破缸里舀出一桶猪食,一歪一斜泼泼洒洒向猪圈拎去。院中路面不平,碎石片铺砌。跛子女人脚下磕绊身子趔趄差点跌倒。香椿儿急忙上前扶住,接过猪食桶抱怨说:“俺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些重活我来干。”

跛子女人说:“下午不见你影子,圈里的猪叫得烦心,再不喂食,圈门要被猪撞开了。”跛子女人絮絮叨叨,见汤嘉莉随在身后,转换笑脸。“这位是城里下放学生吧?瞧我把吃饭的事儿给忘了。”

跛子女人嘴皮子利落,自来熟,健谈。她把猪圈里的事儿忙请后,洗净手转到锅台边。

“咱们这个家里里外外都靠俺操心,一把不到都不行。老天爷不长眼给俺个残疾身子。”跛子女人在灶台前边忙着洗刷,边陪着汤嘉莉说话。香椿儿蹲在灶嘴点火烧柴。

“俺家老东西三棍打不出个闷屁,只能在田地里做现成的生活。前年让他挑稻谷去机米坊加工,你猜怎么着,挑回来的尽是碎米嘴。俺问咋事?他说换米省事不用排队。俺家是上乘的桂花球换回的杂交米,价格差一倍呢。”

“陈年旧事也值得倒腾。”香椿儿在锅底拦她话头。

“既在俺家代伙,俺就不把她当外人。”跛子女人说。“就拿你这个不省心的说,从怀孕到出生,跌跤不下于数十次,生产队里没耽误一天工。那次俺从山岗子上跌滚进沟壑,还没把你跌流产,穷人家的孩子命大。”

汤嘉莉只带着耳朵听。入乡随俗,她要在孤山坳安营扎寨,或许一辈子扎根。地理人文风土人情,她要慢慢熟悉适应。

“婶是精明强干性格刚强的人。一家总要有个台柱子,不然门楼子撑不起呀。”

“读书人说出话儿不一样,中听。椿儿以后多跟你学些东西,说话像吃枪药似的,冲得妈翻跟头。”

青黄不接月份,新粮没上场,陈粮勉强难接上。乡下更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苞米糊糊辣椒酱,汤嘉莉的碗里多个鸡蛋。跛子女人不好意思一再抱歉。

“亏待学生了。你能到俺家代伙给婶长面子。俺家比不上苗彩凤,那是上面当官的定点饭店,队里一年给上好的补助。那年大伙儿提意见轮家转,结果从俺家跳过。黑子队长还说漂亮话,说照顾跛子女人不添麻烦。屁话,俺跛子女人咋了,不比别人少挣一分工。娃子也生一大堆。”

汤嘉莉在家哪吃过这样茶饭,都是细米白面,一荤二素一汤,生活安排调活。苞谷碴子拉嗓子,她强硬着头皮往嘴里扒拉,往肚里咽。她清楚艰苦的生活刚刚开始,以后更艰难的日子还在等着她,她做好这个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