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突然的求爱

下放农村第一次出工,汤嘉莉一生都不会忘记。以致二十多年后,每当聊起当年知青生活,她仍然记忆犹新。

那天是早工,头天收工前,黑子队长安排第二天的活计,鼓山坳全部劳力去南山耪苞谷地。鼓山坳出工听铃声,村头的皂角树吊挂着一张破犁头,出工时黑子队长敲响六下,村里人便知道出工时间到了,丢下手中的家活,肩起农具走出家门。

汤嘉莉心思重重,恍恍惚惚直到午夜后才睡着。朦胧中听见破哑的铃声响起,她一骨碌爬起,窗外仍是一片漆黑。她点亮罩灯。

香椿儿嘟囔:“黑子队长不是要你多休息几天吗?”汤嘉莉明白她的鬼心眼,陪伴学生不出工也照常记工分。

“农活总是要干的,迟学不如早学。”汤嘉莉把香椿儿拉起,“快点,不然迟到了。”

男女同工在鼓山坳不多见,也只在春夏交际和秋种之后,重劳力活不凑手,男劳力才能享受着妇女待遇。汤嘉莉肩扛锄头夹在人群中,那是鼓山坳全部的劳力,上至七十多岁的老人,下至十三四岁的娃娃,约有五六十人聚合在村头皂角树下叽叽喳喳说着闲话。

东方现出一丝微弱亮光,黑子队长一声不响带头出发。鼓山坳四周都是冲田,田塍弯曲逼仄,两旁长满杂草,有茅草芨芨草半边莲,还有拉拉藤兔脚蕨金银花之类。早晨的露水浓郁,草藤上挂着成串的露珠,不一会汤嘉莉的裤脚湿到膝盖,她不得不高高卷起。

香椿儿贴在汤嘉莉的身边,瞧见了嚷道:“你是爱惜裤子,还是爱惜皮肉?”

嘉莉的白嫩腿肚已经被草藤拉出几道红印迹。香椿儿拉着汤嘉莉的手,时时提醒田塍哪儿有沟哪儿有阙,要跨过走。田塍快走完,前面就是山坡路。嘉莉一时疏忽,不留神脚下有绊子,一个趔趄掉到水田里,半边身子湿透狼狈不堪。大伙儿忍不住笑起。

香椿儿喊骂:“哪个缺德鬼使坏,不得好死的。”

乡下有种恶作剧,田塍打草扣,以行人不小心绊倒取乐。常人走这种小路的人抬着腿迈步。汤嘉莉没有经验,出师不利。“吃一堑长一智”,她自我圆场。香椿儿要她回去换衣服,早春寒凉。嘉莉要面子,再说第一天出工就败退,有损形象,捏捏她的手心,示意不要声张。

南山坡成片的旱地,苞谷棵齐腰高,间距相等排列有序。科学种田,上面要求拉绳点种,保持合理间距,达到增产增收。苞谷棵苗粗壮绿油油一片,这是第三遍耪锄兼打杈,也是最后一茬田间管理,之后净等着收割春苞谷。

耪锄旱地对农家来说轻车熟路,社员不用黑子队长吩咐,自动排成横队一字儿前进。身后板土疏松,苗杈清除,留下一棵棵苞谷苗粗壮健实。

妇女队长苗彩凤来到汤嘉莉的身边主动担任她的老师,教授她苞谷地里的活计。她先做示范,再念口诀:“前腿躬后退绷,锄把握紧锄使劲。锄土三分层层叠,土松保湿苗旺盛。”

汤嘉莉照样学做。她对农活儿并不是一无所知,她家的后院里被汤婆娘整出几分地,按节令栽些时新蔬菜,多余地也种点懒活庄稼,比如苞谷和芝麻。课余时间嘉莉除了赶做客户急等要取走衣服的下手活,便来到后院帮妈妈管理菜园子。挖地翻土,拔草浇水。

小打小闹与兵团作战毕竟较大区别,不一会儿,嘉莉的手心鼓起血泡,她没敢作声,害怕被人笑话。掏出手帕缠住手心,坚持劳作。身旁传来一阵阵调情打诨声。男女同工,机会不多,混合一起劳动免不了打闹取笑。

“彩凤姐,这阵子没见王兵面了,一人守着空房寂寞吧?”撩骚的是民兵排长、队委成员刘柱,不知啥时溜到苗彩凤身边。

“想你哥了?先弄几个菜,俺叫他随后就到。”苗彩凤头也不抬双手不停地锄地。彩凤的男人王兵是大队会计,时常不回家。

“不是想哥,是替嫂子难过。一个人守空房,哥也不心疼嫂子。”刘柱锄地斜着方向,渐渐向苗彩凤靠拢。

“哥不心疼嫂子,你不能关心关心嫂子吗?”苗彩凤笑说。“咋么关心法?”刘柱得寸进尺,色迷迷地问。

“拎四样礼物晚上去看嫂子呗。”“嫂子当真,俺晚上就去了。”

“别忘了,先在院墙外学猫叫,咱给你开门。”旁边几个妇女哄堂大笑。拴柱挂不住脸,后退几步溜走。

汤嘉莉低声问香椿儿咋回事?“甭管他们,装作没听见。”香椿儿把嘉莉拉倒身边。“俺村里污七八糟的事儿。姑娘家只带耳朵不带嘴。”

“一场洗礼,还这么封建,毛主席这场运动白发动了。”说话的是香椿儿身旁一位男青年。汤嘉莉问:“他是谁?”

“回乡知识青年卫东风。清流中学混一遭,名字也改了,原名卫大宝,他爹给起的,嫌土气不够革命。回到鼓山坳不知自己多粗多壮,小山村里快待不下了。”香椿儿瞧不起这种酸不溜叽的人。

“汤同学,顺根儿理理,你还是咱的学妹呢。”卫东风接上话茬,自我介绍,“咱是六六年初中毕业,你比俺低两届应该是六八届的。”

“是的,清流中学的同学。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呢。”汤嘉莉套近乎。

“那自然的喽。”卫东风说,“汤同学,咱有个问题始终弄不明白,上面要求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看到了,鼓山坳是全国农村的缩影,就是这么个现状。是贫下中农教育知青,还是需要我们改造农村?”

汤嘉莉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会去思考过问。在祖国山河一片红,政治高于一切的时代,她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她也因闲聊时随口说过“和平桥下有鬼”的笑话,大字报揭露,差点受到批判。小镇人机警胆怯、求稳怕事的性情无无时无刻不敲着警钟。

“那是政治家的事,我们学生服从分配听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

“觉悟太低,孤山坳落后愚昧。知识青年下乡依俺分析,是掺沙子添新土改天换地。”卫东风侃侃而谈。

太阳窜出东山,强烈光照直射苞谷地,沾满露水的苞谷丛喷发一阵阵热浪。嘉莉潮湿衣裤贴在汗津津的身上,奇痒难受。她后悔应该回去换件衣服,但她需要给鼓山坳一个好印象。香椿儿朝嘉莉使眼色,拉着她的手:“解手去。”两人走出苞谷地。

“少和他搭话,村里人没有一个人高兴他的。”香椿儿说,“鼓山坳像欠他什么的,哪样他都看不顺眼,连风儿也挡他的事。今天要批判这个,明天要夺那个权,油嘴滑舌,二十大几岁还没个媳妇。”

到树丛旁,香椿儿解开裤子蹲下身撒尿。

汤嘉莉说:“男人朝这边看呢。”

“不碍事,看不见屁股就成。”香椿儿很老成。

嘉莉不习惯,敞敞亮亮四周都是人,尿急裤子里她也解不下来。便径直往深处走,直到看不见人群。她用脚踩倒一片草丛,再四周扫视,确定不会被人窥视才解开裤子蹲下。撒尿一半,身后有窸窸窣窣声,扭头张望,一条菜花蛇向她游动。她吓得拎起裤子尖叫一声,跌跌绊绊连滚带爬。香椿儿闻声赶来。菜花蛇无影无踪。

汤嘉莉冷热不均,加上一场惊吓,上吐下泻发起高烧。等到她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已经躺在部队361备战医院里。备战医院离鼓山坳二十多里地,与清流镇正好形成三角形。

黑子队长当家,若送回镇上,镇卫生院缺医少药,这种拉吐不止高烧不退不是小毛病,出了事他担当不起。就用香椿儿单人框绳床绑上两根长扁担,派工两个精壮汉子抬人,香椿儿陪护,自己带队连夜送到备战医院。部队为加强军民关系,接受当地病人常有的事,没说二话被推进救护室。

天亮时,主治医生出来说:“送来得及时,属于急性肠炎。已脱离生命危险,再观察几天可以出院,回家疗养。”黑子队长松口气。

年轻的军医对汤嘉莉关心备至,一天要来好几次,问长问短。当他听说汤嘉莉是下放学生,似乎找到话题。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全国性的,我妹妹也是知青去年下放的。好像与你同年。”军医名叫方涛。病历卡上主治医师一栏留下他的大名,而且写得公公正正,像正楷书法刚劲有力。

“父母溺爱拖延一年,刚到农村得了这场病。”汤嘉莉感觉方医生不但年轻英俊而且和蔼可亲,南方的口语柔软亲和细腻入耳,“你是哪里人?”

“浙江余杭。”方涛回答。嘉莉摇摇头承认孤陋寡闻。方涛提示,“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听说吗,那宗案件发生在咱的家乡余杭。”

“一曲冤歌传百年,长伴遗恨说青天!”汤嘉莉说,“离这儿很远吧?”

“从谯城坐火车十多个小时。”

“这么远呀!”嘉莉吐吐舌头。串联时坐过火车去北京,那是最远的一次旅行,除此之外,没有出过清流镇。

“听起来害怕,坐上火车一觉就到了。”方涛别有用心,发出试探性的邀请,“有机会请你去我的家乡玩玩。”

汤嘉莉笑笑,没有搭话。呆子都能听出话中有音,他向她发出求爱的信号。

方医生走后,香椿儿靠近嘉莉朝着她傻笑。

“傻样,得到什么欢喜团了?”嘉莉用手敲敲她的脑门。

“姐真幸福,到哪儿都有男人追求。连方医生这样优秀的男人也对你一见钟情。”香椿儿羡慕不已。

嘉莉嘴上不说,心里乐滋滋的。一个女孩儿受到男青年的吹捧追求,尤其是相貌英俊才华横溢的男孩子,那是一件荣耀的事。嘉莉沉闷的阴霾,被这暂时的虚荣吹拂得荡然无存。方涛是个有心计的人,在他到来之前,已经安排护士打前站,旁敲侧击察颜观色。

小护士像背书一样说:“方医生一夜没睡为你抢救。当时你很危险,方医生医术高超,方案得当才化险为夷。”

“衷心感谢方医生。”汤嘉莉感激万分,随口问,“他医术高明,经验老到,是个老军医吧?”

“按照常规,得出的结论应该这样。不过,咱这位方医生出乎你想象。”小护士哧哧笑了,天真活泼,“不用费神,告诉你吧,小方医生还不到30岁,军龄12年,军医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至今还没有女朋友呢。”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她搭讪。

“方医生想在这儿找女朋友,你肯为他帮忙吗?”小护士直截了当。

“方医生大城市人,部队里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要在偏僻山村找对象?”嘉莉不解问。

“方医生说这儿的女孩子温柔漂亮,女性十足。”小护士朝正在查病房的穿着白大褂高个子医生呶呶嘴,“看清楚了,就是那位。”

“尽力而为吧。”汤嘉莉瞥视一眼,面颊莫名其妙的发热发烫,泛起红晕。

汤嘉莉心里霎那间像揣进只兔子嗵嗵地蹦跳,心慌意乱。

方医生初次与汤嘉莉交谈,还能克制情感,两人间保持着医患关系的矜持。第二次交谈似乎变成另个人,约请她到病房外面走走,皎洁明亮的月光给散步人带来好心情。

方涛一反常态丢弃斯文,单刀直入向她表露自己的心扉:“汤嘉莉同学,初次相识你给我深刻的印象。你温顺亲和大方健谈,我很喜欢你,能和你交朋友吗?”

爱神突然降临,没有预示和前兆,嘉莉的思想没有一点点准备。她惊慌失措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

“汤嘉莉同学,你一定以为我的大脑出现问题。我郑重向你表白,心灵纯净,思维清晰。我知道突然冒昧向一个不熟悉的女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未免唐突草率。我们都是新社会的革命青年,虽然接触短暂,相互还不甚了解,纯洁爱情不需要繁文缛节,一见钟情足够了。

我可以向你开诚布公,接触的女孩儿也不少,部队的地方的家乡的,可是每一个都不能使我心动。见着你感觉不一样,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我们似曾相识,心目中朦胧向往的女孩突然清晰的出现在面前。我不能欺骗自己,要不遗余力拼命地抓住她。如果错过机会,或许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获得真正爱情。”方涛心情激动,语无伦次结结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