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事许多有惊人的相似。数月前，公社党委书记曹立功也是这样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那时谢庭雨刚编入贫宣队在公社突击受训。两眼抹黑，公社干部谁也不认识。通过杨小军，他仅记住曹书记和项主任两位主要领导。

无意中他与曹书记碰面，“你是谢庭雨知青吗？”两人擦身而过，曹立功扭头叫住他。谢庭雨愣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书记重复一遍，谢庭雨确信无疑才答道，“是的，曹书记找我有事？”曹书记说，“半小时后去我办公室。”谢庭雨同样战战兢兢。

曹书记不愧县委办公室主任挂职锻炼的干部，与泥腿子出身的项银忠截然不同。他开门见山：“听说你的写作很好，作文被县报刊载。”谢庭雨惊诧，曹书记对自己还有一番了解。“写得不够理想，是班主任花气力修改的。”他如实回答。

曹书记绕了大圈转上正题：“板桥生产队五位上海女知青表现突出，事迹典型。组织人写了几份材料我看了都不满意。就事而事，没有高度提炼以情感人。你可以胜任。”谢庭雨掩饰不住一阵激动，这是曹书记对他的信任，也是显示实力的一次良机：“曹书记这样看重我，恐怕有失期望。”曹书记笑说，“具体情况你与杨小军联系。”

他和杨小军来到板桥知青点，杨小军把谢庭雨吹捧得神乎其神：“谢知青是谯城中学的高材生，清流公社一支笔，曹书记亲自点将。”上海五知青肃然起敬。

对于采访写材料，五知青习以为常，县报广播站的记者三天两头登门，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件事，翻不出新花样。报纸刊登豆腐干大的文章，广播播放兔子尾巴长的几句话。五知青除了听到一番颂扬话，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质的变化。久而久之她们嫌烦。

为首的沈丽娟戏弄，“杨干事莫不是又来糊弄我们女孩子，实话对你说在坐的五姐妹名花有主，我们都有对象。希望你丢掉幻想，另辟蹊径。”

杨小军被噎得吭吧吭吧：“不要癞蛤蟆跳秤盘称高自己，就你们这等模样我一个都看不上眼。竹竿似的身腰，风一吹晃三摇。鼓山坳听说吗，汤嘉莉是咱们清流镇公认的大美女。”

沈丽娟好奇问，汤嘉莉也是上海知青？杨小军增足底气：“只有你们上海大都市出美女？咱们清流河水照样养出小家碧玉。”

年龄最小的林巧巧站到杨小军的面前：“说了半天，汤嘉莉到底如何漂亮，请杨干事用表述一番。”五姐妹起哄。杨小军镇静自如说，本色美、庄重美、健康美，不加粉饰的自然美。”沈丽娟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杨干事批评咱们五姐妹是雕琢加工出来的花架子喽。”

谢庭雨待在一旁默默无声。初次相见直观感觉，五位上海女知青开朗活泼，嗲声嗲气，艰苦恶劣的环境没有模棱去她们学生时代的纯真和大都市女孩子的娇贵。他对上海人没好印象，其实也谈不上反感，可能是小地方与大都市文化的差异。这次接触没有改观初衷，相反加深印象。

说笑打闹一阵，杨小军认真说，“曹书记指示，我和谢知青也来了，至于你们想不想当先进，自己拿主张。”谢庭雨强硬口气说，“我们是为他人做陪嫁衣裳，人家不欢迎何必强求？打道回府向曹书记汇报交差。”

沈丽娟老到成熟：“插友们开几句玩笑也当真的，你们好心为我们插花戴朵，半拉子也知道好坏。想当先进，十二分想当先进！”

杨小军说，“曹书记有决心，我和谢知青有信心，只要你们积极配合，上海五姐妹这面红旗一定会树立起来，在全县高高飘扬。谢知青准备另起炉灶，打破常规按照新的思路，配合形势写出一篇以情动人的高质量文章。你们提供素材，谢知青负责整理提炼。”

林巧巧问，“我们可以不出工了吧？”杨小军笑说，这就是当先进的好处。林巧巧欢呼雀跃。

半天座谈，五姐妹东扯西套能提供的还是那些报纸广播用烂了的，事，没有新的材料补充。不用了解坐在家里完全能够想象：千里之外南国之滨的上海大都市，五位十六七的女中学生背着行囊，泪水汪汪告别父母告别黄浦江，随同数以万计的知青大军乘车北上，来到山环岭套的偏僻山区。高楼大厦消失，眼前呈现低矮的茅草屋。闪烁的电灯换成昏暗的油瘪灯。香甜可口的饭菜，变为难吞难咽的苞谷糊……天地悬殊的反差。

这些昨天还在课堂里高声朗读高尔基《海燕》的女学生，今天是头戴草帽肩扛锄头的新农民。繁重的修地球磨砺她们脆弱的意志，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们魂牵梦绕的远大理想。前程何在，路在何方？按照这样的思路写作，郁闷低沉消极颓废。

谢庭雨几个晚上苦思冥想，决定采用革命乐观主义的红线贯穿始终。从积极报名插队落户，到走进农村锻炼，无穷的革命力量要求她们笑对人生，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面向残酷的现实。

上海五姐妹的英雄形象一下站立起来。生动典型的事例不够，他多次去板桥深入农户收集；对养牛常识不懂，谢庭雨专程回趟鼓山坳，向养牛户请教。对上海知青五姐妹，谢庭雨可以说耗费心血。

初稿写出来，谢庭雨特地去趟板桥念给五姐妹听。五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沈丽娟说你是写小说编故事吧，我们五个人有那么高尚吗？谢庭雨说，精心提炼艺术加工。

梅红说，“谢知青变成我们肚里的蛔虫，连想啥心思都写得一清二楚。”谢庭雨说，“写文章需要逻辑推理。思想指挥行动，你们做出高尚的行动，必然会有高尚的思想支配。”

谢庭雨说，以前报纸广播宣传力度不够，就因为平铺直叙，没有挖掘闪光点，进行艺术加工，所以五姐妹这个典型群体站立不起来，红旗样板自然无从谈起。

沈丽娟拍拍谢庭雨的肩膀，“谢知青辛勤劳动，用心良苦，我们还是要感谢的，五姐妹中你看中哪个言一声，愿意和你谈恋爱。”谢庭雨受到羞辱，脸红成了关公。

盛岚说，“还是个生瓜蛋子，在学校连女同学的手都没摸过吧？”轻佻浮躁流气十足，谢庭雨给五姐妹的评价。他嗤之以鼻，暗想，打一辈子光棍，不会在你们群中找老婆。

与五姐妹相比，汤嘉莉在谢庭雨的心目中加重砝码。她沉着稳重，男女之间的交往，懂得尊重自己，更懂得尊重别人。也许小地方男人自私狭隘，不喜欢沈丽娟那样豁达开放的女孩子。想到汤嘉莉，谢庭雨内心焦灼，他与汤嘉莉之间的一层纸不戳破，确定不下恋爱关系，他的心一刻不会安定。

一个星期后，谢庭雨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曹书记交稿，伫立一旁手心攥出汗水。曹书记看了开头几页大加赞赏，站起身主动与谢庭雨握手，“我没有看错人，小伙子再接再厉继续努力。”

上海知青五姐妹成功了，成为全县知青学习的好榜样。曹书记培养知青成绩突出，顺利进入县委委员。谢庭雨落下“秀才知青”的大名，公社宣传报道文艺汇演工作经常由他执笔。

那天谢庭雨在公社大院见到沈丽娟，她装作没看见，是他主动打招呼。沈丽娟春风得意面如桃花说，“知青经验交流大会开后，各地反响较大，县委决定由县知青办安排，我们上海五姐妹在全县各公社大队轮回宣讲介绍先进事迹。曹书记通知我来，专门谈这件事。”说着连蹦带跳走进曹书记的办公室。

过河拆桥，连句感谢话都不说。谢庭雨暗骂一声。

项银忠主任安排新任务，谢庭雨高兴万分。一能为自己爱慕心仪的女孩子敬献一份力量，二是抬高汤嘉莉，打杀五姐妹高傲的锐气，让她们知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汤嘉莉听清楚谢庭雨回鼓山坳的目的。

“刚当赤脚医生，连简单的药理知识还没弄懂，大张旗鼓的宣传有这个必要吗？”汤嘉莉故意谦虚说。

“知青插队，赤脚医生，两样新生事物的结合，时代需要这样的先进典型。上海五姐妹是知青插队的典范，而你在她们的基础上加深一层，更有突出的现实意义。”谢庭雨兴奋说，“项主任说你救两条人命的事迹，他听后都感动万分，要我下功夫把你这个先进典型写好。”

汤嘉莉双手插在衣兜里，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领导关心知青成长，就像家长看见自己子女微薄的进步，感到莫大的欣慰。依我看算了，你不必花费那个功夫，做件无偿的劳动。其实我也对当先进做典型不感兴趣。”

谢庭雨急了：“你大脑进水，说这样傻话。全公社几百知青，就冒尖你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上海五姐妹自竖起这面红旗，到处演说宣讲。说实际点，不需要成天窝在田地里捏泥巴蛋蛋了吧。听说二批招工在即，五姐妹名列榜首。名利兼收，实惠多多。”

汤嘉莉沉默不语。须臾才说：“外弯子不知内弯子事，这里面有些蹊跷事。救了两条人命固然不假，可是被救的人，一个是社会关系复杂，一个是道德败坏，这样事能端上桌面吗？”

“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救两条人命是真的吧。细小枝节张冠李戴改头换面，可以艺术处理。“

“这样能行吗？”汤嘉莉忧心忡忡，“万一被揭露真相弄虚作假，咱的脸面丢尽，清流镇真的甭待了。”

谢庭雨思忖片刻，说出自己的看法：“冷阿婆好办，对她的历史关系含糊其辞，或者干脆避而不谈。至于香椿儿吗。可以说她遭到强暴，不幸怀孕。”

“香椿儿是自觉自愿，没有半点强暴的因素。”

“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村难寻那个店。”

第二天谢庭雨出现在鼓山坳，紧锣密鼓召开座谈会，深入农户采访乡民，从中寻找挖掘现实生动的事例。然后开夜车，汇总编写材料，再一稿一稿锤打提炼。谢庭雨觉得渐成雏形能够拿出手，交给汤嘉莉看看，征求她的同意如期报给项主任。

这时鼓山坳出事了。

纸里包不住火，香椿儿流产大出血消息不胫而走，传到男方家。没过几日，男方的父母带着数十人打杀上门。不问青红皂白，把香椿儿家打砸得一片狼藉。要不是黑子队长即使阻止，新盖的五间草房难逃厄运。香椿儿悲愤交加服毒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