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人命不是小事，项主任亲自带队，由政法委武装部组成的调查组开进鼓山坳。谢庭雨的材料写得清清楚楚，香椿儿遭到强暴导致怀孕，流产大出血。遭到谁的强暴，要查出凶手。卫东风浮出水面。卫东风当场被民兵五花大绑捆缚到公社。

卫东风一路高喊：“冤枉！”他和香椿儿属于情投意合自觉自愿，绝非流氓。香椿儿死了，死无对证。谢庭雨写的材料成为唯一证据。香椿儿住进县医院与汤嘉莉的一段对话，描述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材料中香椿儿一口咬定卫东风强奸。县公安局取证调查，香椿儿属于自杀，卫东风流氓成性道德败坏，开了几场批斗会，放在鼓山坳监督劳动改造，不了了之。

树欲静而风不止。卫东风自命不凡，毕业回乡务农心头上像压着块石头，感到郁闷压抑。自己这么有才华的人，从鼓山坳一步一个脚印走进清流镇的学府，要不是一场运动，凭着他的聪明进入谯城高中，甚至跨进大学的校门绰绰有余。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没有跳出农门。知识青年下农村，对他来说可谓一种慰藉。城里的学生都被赶到农村，他这个农村学生没有理由不回到家乡。

学问装进肚里，再加上运动洗礼，他对家乡的陈规陋俗处处看不顺眼，特别是对黑子队长永世不变的农耕文化，大加抨击。黑子队长有涵养，又是一位老革命，不与他正面冲突。

卫东风说了，黑子队长耐心听着，听后一笑了之，依然我行我素。卫东风说几次，见黑子队长没有丝毫改变，忍耐不住指出：“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老黄历不放。你搞得的一套是封资修，与新时代格格不入，要批判！”

黑子队长被数落急了，再有涵养的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横加指责：“你说怎么改？二十四节令管住咱们农家一年四季耕种收割。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是千年不变的章程。你敢违背试一试，老天会惩罚你的！三年困难时期，咱鼓山坳饿死人还少吗？老子扛枪杆子时，你爸还穿着开裆裤呢！”

黑子队长13岁参加革命，那时跟着老县长蔡家章身边当通信员，经历抗日和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他回乡务农，十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在他家的墙上挂着一幅当年穿着新四军军装，打着绑腿，腰间勒住武装带，斜插两只匣子枪的照片，威风凛凛。

有黑子队长稳镇鼓山坳，卫东风不敢犯上作乱，更不可能取而代之。他的目标进入队委会，当个会计什么的，混份快活差事。黑子队长安排他列席参加队委会，年底改选，再看社员们是否拥护投票表决。年底还没熬到，卫东风栽进谷底，由一个雄心勃勃的回乡知识青年，一夜间变成流氓成性的坏分子。

卫东风不甘心，他把自己人生的颠覆归罪于汤嘉莉、谢庭雨这些见利忘义的小人。他找过汤嘉莉，那天他到冷阿婆家找到她，准备私下求她帮帮忙，利用她赤脚医生的便利条件，使香椿儿堕胎。

汤嘉莉总是忙，连私下听他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他恨汤嘉莉，更恨谢庭雨。为了抬高自己，树立赤脚医生这面红旗，以邻为壑损人利己。白纸黑字，颠倒黑白，把两厢情愿私情爱恋，说成卑鄙流氓行为。

香椿儿死了，死无对证，被平白无故栽赃陷害。卫东风咽不下这口气，他要等待时机寻衅报复。

香椿儿的死亡，并没影响项主任树立赤脚医生汤嘉莉这位典型。县卫生局召开全县卫生系统表彰会议，汤嘉莉被清流公社推荐为先进人物参加会议，并安排重点发言。临行那天杨小军带信，晚上有重要事情要当面向她说。

汤嘉莉在家吃过晚饭，杨小军如期赶到。汤嘉莉嚷他进自己的房间说话，杨小军说外面空气好出去遛遛。汤嘉莉不高兴：“这么故弄玄虚神出鬼没的，到底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向我传达？”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向顽皮活泼性情率直的杨小军，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大路说话草棵有人，为了安全起见，咱俩还是去清流河边走走。”

“搞得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汤嘉莉执拗不过杨小军，只得依顺。

春夏汛期时，山套间无数的涧溪流汇聚到清流河内，形成一股山洪汹涌澎湃直冲而下，进入谯河再流入长江。汛期过后，只有河中间一泓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学生时期，汤嘉莉常来这里玩耍，捞小鱼捉螃蟹河蚌，半天能捞两半桶。挑回家砸碎拌着米糠麦麸喂家禽，鸡鹅鸭吃了吹气似的添膘。她和杨小军没少来这里。

“邀请老同学来这里，莫不是故地重游，引发咱俩对儿时往事的联想？”

杨小军拣一块油光水滑干净的石头坐下，再环视四周是否有人，确定只有他和汤嘉莉两人时才说：“曹立功和项银忠是一对冤家对头。”

“他俩就是有杀父之仇，与我有什么关系。”汤嘉莉双手掐着腰站在一旁，不以为然。

“你这么麻木，一点没有敏感的政治嗅觉能力。”

“我是一个下放知青的赤脚医生，兢兢业业做好咱的本职工作，多问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干啥？吃饱饭撑的。”

“愚昧无知。你的脑子灌进浆糊了，就这么糊涂？你想想看，曹书记树立上海五姐妹这面知青红旗，项主任紧接着推出你这个知青赤脚医生的先进典型，明显是与曹书记唱对台戏。汤嘉莉老同学，你已经不知不觉卷进一场政治漩涡之中，岌岌可危。”

汤嘉莉这时才听出点头绪，但对杨小军危言耸听的传递，还是不敢苟同。“上海五姐妹能竖成红旗，我为什么就不能当先进人物。论事迹我一点不次于她们。”

“问题不在于两相比较，而是你成为项主任手中的一颗棋子，他拿你将曹书记的军。小卒子过河賽大车，奋勇拼杀，既能战功赫赫，随时也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把双刃剑，懂吗？”

不是冤家不聚头，曹立功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县委机关工作，后来被县委书记看中，要到身边当秘书。十年媳妇熬成婆，曹立功当了五年秘书升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他能说会道文笔犀利，是个后起之秀。只要再跨上一个台阶，当上市委办公室主任，就能进入常委，副县长县长的位子在向他招手。

就在这时，以精通农业管理，号称实干家的基层干部项银忠一纸调令走进县委办公室，坐在他对面，职务副主任，与他平起平坐。曹立功预感到一个危险的信号，项银忠进县委办公室只是一个过渡，有可能是副县长的接手。如果他这种预感变成现实，那么他拼杀奋斗的仕途就会被项银忠捷足先登。

曹立功不甘居下，县委办公室他早进几天，大权紧紧攥在手里，不安排工作，让项银忠坐冷板凳。项银忠闲置，自然显示不出才华，久而久之磨去棱角暗淡光泽。

项银忠岂是凡角，他料到曹立功会来这一手。于是他另辟蹊径，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成天在23个乡镇之间轮番转悠，到了年底，他呈献一份文理清晰内容翔实的谯城县农村基层报告。县委常委们看后赞不绝口。项银忠因利乘便扬长避短，打响开头炮，无疑对曹立功当头一棒。

曹立功埋没在日常事务堆里，不显山不露水庸庸碌碌。无意间他听到下面人反映，项银忠在他的家乡清流镇，与表妹有暧昧关系。曹立功喜出望外，天助我也。

那时败坏一个人的名誉和政治前程，男女关系是最灵验的一剂药方，一旦沾上边，等于判决死刑永世不得翻身。传递者说得活灵活现，“”项银忠与他表妹暧昧关系由来已久，表妹做姑娘时两人就不清不白，项的妻子睁只眼闭只眼，装作全然不知。”

曹立功用左手写了一份匿名信投进邮箱。数月后，项银忠平调清流公社任党委副书记、革委会主任。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曹立功安排到清流公社党委书记挂职锻炼。项银忠不用调查，心知肚明。他要报一箭之仇，处处与曹立功唱对台戏。

汤嘉莉为难。“党政领导相斗，咱们小卒子要当牺牲品。老同学帮我想想办法，如何泰然处之化险为夷。”

“作为一名普通赤脚医生参加会议，应该不会引起曹立功的注意。在大会上发言千万要低调，事迹一般平平淡淡，自然评不上先进代表。这叫急流勇退，退避三舍。”杨小军出谋献策，“谢庭雨写的材料我看了，就事迹而言，不但县市，甚至全省，你可能一炮走红，成为新生事物赤脚医生的典型代表。不过，那些都是过眼烟云，你的根还在清流公社，命运牢牢掌握在当权们的手中。与其卷入，倒不如退出。”

汤嘉莉眨巴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杨小军，她在揣摩杨小军向她说这番话的真正用意。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还是充当他人说客？自己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既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管它什么急流险滩暗礁砾石，只能勇往直前。后退没有出路，项银忠也是得罪不起的主儿。狼虎之间，生死一搏。

汤嘉莉没把杨小军的善意放在心上，大会发言她照文宣读,介绍自己如何在农村当好一名赤脚医生。现身说法，反映农村缺医少药，赤脚医生在农村的出现十分及时重要。谢庭雨的发言稿抓住突出事例步步深入，生动情节引人入胜。

汤嘉莉又做出充分准备，滔滔不绝。会场上反响强烈掌声不绝，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汤嘉莉果然一炮打响。应邀参加会议的省厅领导，当场表态，全省卫生系统会议，要请汤嘉莉去做报告，推动赤脚医生在农村迅速成长壮大。汤嘉莉初战告捷，被大会授予谯城县赤脚医生先进代表。

项银忠似乎比汤嘉莉更高兴，当汤嘉莉走下舞台时，项银忠从带队席上走出，像接受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把汤嘉莉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并且掏出手绢给她额头上擦擦汗。

汤嘉莉成功了，她感谢项主任的知遇之恩，感谢谢庭雨付出一番心血，她满载着荣誉和光彩回到清流镇，回到鼓山坳。当她想到二批招工，应该和上海五姐妹齐头并举列为首选，心里乐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