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头带尾仅仅一天一夜，谢庭雨像脱胎换骨变成另个人，精神萎靡神态恍惚。这种状况断不能回鼓山坳，他需要镇静调养慢慢恢复。

最好回谯城家中住段时间。谢庭雨不同意，他断断续续说：“不年不节又不是冬闲，加上现在这个样子，父母看见絮絮叨叨无休无止。没得休养倒烦死了。”汤嘉莉说：“先到咱家住下吧。”

汤家房屋多大小头十间，前后三进。除去三间门面房，后面两进，一半房屋空闲。汤嘉莉把自己住所让给谢庭雨，自己临时住在隔壁的储藏间。储藏间平时放些稻谷小麦之类的粮食。老户人家经历事情多，见多识广，什么都能缺少，粮食不可不收藏。

谢庭雨呆坐在床沿边，眼睛发直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是擦枪走火，不是故意伤人，请你们相信我不是杀人犯。

汤嘉莉当赤脚医生兢兢业业，成绩斐然有目共睹。给冷阿婆医治蛇伤，救治香椿儿坠胎引发大出血，并且用自己的鲜血挽救她的生命，这些都是事实，细节上渲染夸张，文法是容许的。

至于香椿儿怎么导致未婚怀孕，超出赤脚医生汤嘉莉的职权，她无需过问，她只知香椿儿是她的病人，治病救人是她的天职。”

汤嘉莉安慰：“过去的事情过去了，不要多想。睡一觉，明天太阳照样从东山升起。”

“平白无故遭到关押，耻辱丢人，今后怎么见人？”谢庭雨还是过多考虑自己的脸面。

从学校的大门走出，单纯得犹如一张白纸，他满怀着志向和期待，准备在人生的扉页上画出最美最绚丽的图画。他有所规划，下放农村的头一站他力求政治进步，爱情收获，为今后的人生旅途打下坚实的基础。命运往往会恶作剧，想得到的背道而驰适得其反，不但不让你得逞，反而栽了个大跟头。

幼稚的思想，稚嫩的肩膀怎么也经受不住这飞来之灾的重压。谢庭雨默默流泪了。

汤嘉莉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何况还是个男子汉，眼泪忍不住也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坐到谢庭雨的身边，掏出手绢给他擦擦眼，“事情已经出了，再悔恨也不可能回转到先前。”

“话是这么说，往深处想想，带来的后遗症连锁反应。政治生命结束，贫宣队员当不成了，二批招工也没有指望，还有……”谢庭雨的思想复杂，他想得多考虑得远，把身后大大小小的事都通虑一遍。

“照你这样瞻前顾后死都来不及了。要知现在，何必当初。”汤嘉莉生气。谢庭雨越是悲伤，汤嘉莉的心里越不是滋味。言下之意，卫东风的切瓜刀架在我的脖子，让他行凶杀人好了。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你何必多此一举惹火烧身。

谢庭雨睁大眼睛惊愕的望着汤嘉莉。“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救你责无旁贷。甭说是一个知情屋里的插友，就是别人我也会这么做。引发的后果，反复思虑认真总结也不是过错呀！”谢庭雨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天生是这样无法改变。

汤嘉莉话出口知道说错了，“你这个求生不能求死不舍的样子，我看了难过。”她说出心里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

一夜之后，谢庭雨的情绪稍微好转。一夜的深思他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人生的道路沟沟坎坎崎岖不平，没有哪个人一生平坦大道。栽个跟头未必是坏事，幸好没有酿成大祸。如果负有人命，不是在公社隔离审查，而是监狱里要过数十个冬，一生的前程将被葬送。解禁时，曹书记特地和他谈了一席话，他永远不会忘记。

曹书记以朋友的身份与他交心：“小谢，你还年轻，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的教训非常深刻。做任何事情要冷静，三思而后行。开枪杀人性质严重，尽管没有伤到要害，起码动机你想到杀人。事情过去了，我要求张部长不要深究，包括那个道德败坏的卫东风。

年轻人允许犯错误，也允许他们改正错误。赤脚医生汤嘉莉的材料你写得不够真实，回去后重新写一份交给我。一个知青到农村才几个月，无师自通手到病除可能吗？还有‘一根银针治百病，几把草药气神医’。神乎其神了。听说县文化局还准备组织人以汤嘉莉为原型，编写赤脚医生素材的剧本。我看这些都过分了，弄虚作假。你要把精力放在上海五姐妹的身上，这段时间又有不少新的素材可以充实进去。年轻人不要泄气，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

呆子都能听出曹立功的话音。恩威并用软硬兼施，他要求谢庭雨旗帜鲜明投靠他的麾下，不要再为他人当枪棒使。谢庭雨没有表态，他自认为汤嘉莉的材料没有失真，也看到赤脚医生这个新生事物的强大生命力。他不帮助汤嘉莉整理材料，汤嘉莉不破茧化蝶，赵嘉莉钱嘉莉也会迎刃而出。时代在召唤，政治需要它。

汤嘉莉见谢庭雨情绪好转，心情也逐渐开朗。

“什么事都要想得开，钻牛角尖伤害的只会是自己。”汤嘉莉没放松疏通开导的机会，见缝插针，“你这么快出来，沈丽娟给你帮了大忙。”

“沈丽娟，这事与沈丽娟有关系吗？”谢庭雨很惊讶，他不明白汤嘉莉会突然提到沈丽娟。

“为了使你早时出来，我想起沈丽娟与曹书记走得近，请她出面说情。”

曹立功谈话提到沈丽娟，谢庭雨没有在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去后，如何面对江东父老。曹立功的语音似乎加重：“你是个有才华有前途的青年，上海五姐妹的材料写得很好，我看过非常满意。沈丽娟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孩，当你发生枪击事件被隔离审查时，她能主动出面为你说情。以后你们要加强交往增进友谊相互了解，材料也会写得更加深刻有力。”

谢庭雨感觉曹书记说话走题，说到题外话。上海五姐妹功成名就，作为御用文人他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上海五姐妹不需要他，何必还要黏黏糊糊热粘着？汤嘉莉提醒，谢庭雨方才醒悟曹立功那番话的用意。

无非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沈丽娟对你以恩报德，知道你出事后奔走相告。曹立功也是看在她的情面上才及时放人不加追究。至于更深层次的含义他不得而解。

以他粗浅的想法，一是说明曹书记看重沈丽娟。二是沈丽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谢庭雨推着磨盘旋几番思忖，隐隐约约似有所悟，曹立功在暗示他要死心踏地与他们捆缚在一起。不要脚踏两只船，左右摇摆。

他对沈丽娟没有好感，不仅是地区文化的差异，关键是她的人品。谢庭雨有时会冒出怪怪的闪念。他正处于青春期，对异性的向往和拥有是那么的强烈，他爱汤嘉莉，只是在心里默默相爱，至于汤嘉莉的心理一无所知。

可他又气汤嘉莉的愚钝木讷，他对她的情感，在点滴举动中或多或少有所表露。汤父汤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就连劲敌郑星远自愧不如也主动退出竞争的行列，汤嘉莉仍然无动于衷稳坐泰山。

坚固的堡垒久攻不下，溃坝的泄洪浸溢四野。沈丽娟向他射来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大文豪，你为我们呕心沥血无私奉献，该怎样报答呢。”五姐妹最后一次全县巡回演讲凯旋归来，沈丽娟当着众人面拍拍谢庭雨的肩膀说，“这么着吧，五姐妹中你看中哪个明说吧，愿意和你谈恋爱。”

“大都市里娇生贵养的大千金，高攀不起。”谢庭雨以为沈丽娟在拿他咂味，也以开玩笑的方式回绝。

二姐妹梅红说：“书呆子，沈丽娟说这样话，实际上我们的大姐她自己看中你了，向你抛出了绣球。谢知青还不迎上前去接下沈丽娟的这份爱。”

沈丽娟脸色绯红，斥责梅红：“话有你这么说的，女孩子隐晦传情，男孩子主动求爱，中国传统习俗。照你直白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谁稀罕书呆子！”

众人嬉笑。谢庭雨说：“人家不稀罕咱呢。”

他不愿与这些不知深浅轻浮浪漫的女孩子打诨逗趣，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