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女人是蒲公英命，随风飘扬，落到哪儿在哪儿生根开花结果。若干年后，汤嘉莉觉得这话不一定正确。她有时没事呆坐着空想心思，把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倒过头来在脑海里过过电影。

她先后遇到几个男人，有喜欢的，不喜欢的，也有看似金童玉女十分般配的，却不能天随人愿，最终天各一方。这次招工杨委员的确下气力帮大忙，在党委会上一口咬定汤嘉莉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这是他作为宣传部长兼知青办主任，向组织上提出的唯一要求。

项银忠双手赞成，他有愧，做事不够严谨，让曹立功抓住小辫子功亏一篑，无辜的汤嘉莉受到牵连。这下算是个补偿。曹立功也不好反对，杨委员是班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再说一封匿名信使他陷入尴尬的境地，虽然补救办法使他蒙混过关，地区调查组仍然抓住不放继续调查。他在刀尖上度日，无心顾及别的事。

汤嘉莉打算认真和杨小军谈一次恋爱，逐步培养她对他的爱恋。

去红星机械厂报到那天，汤裁缝老俩口兴高采烈忙了一个晚上，被褥盖被，床上用品洗换一新，脸盆瓷缸日常用具一样不少。汤裁缝还准备关门歇业一天，亲自送女儿去谯城。汽车站在街西头，这样他就能耀武扬威在清流街上走一趟，路过油条锅、豆腐坊、剃头铺子，他会高傲主动地向他们打招呼，要说的词都想好了：“俺陪女儿去城里上班，以后咱家嘉莉就是城里人了。”

他觉得还不够分量，还要补充一句：“明儿，咱老俩口也要去城里跟女儿享清福。”

喜奋之中，汤裁缝开始领悟到女儿当初的决策非常正确，如若嘉莉不坚持下放农村，哪来今天的招工进城？他做过设想，汤嘉莉假若听自己的话一直赖在家里，将来只能跟随裁缝老子学一门手艺，再托人在城里介绍个男人。没有正式工作的人被人瞧不起，嘉莉再优秀也攀不上好亲事。

现在不同了，堂堂国营大厂的工人，牌子硬名声响，拿工资吃官饭多神气！

可汤嘉莉拒绝汤裁缝的要求：“你去干嘛，谯城咱也不是没去过。”汤嘉莉不让他陪同。她知道父亲絮絮叨叨，好事都能被他那张臭嘴倒腾砸了。

“你爸不放心，一个女孩儿出那么远的门，没大人带着不安全。”汤裁缝坚持要在清流街上风风光光露次脸。汤婆娘起劲反对：“你是乌嘴骡子买驴价钱，坏在嘴上。到哪儿嘴都呱呱，女儿讨厌你知道呗？”

“嘉莉，你真的讨厌爸？”汤裁缝不相信，他对这个宝贝女儿可以说放在心尖尖上。

“不用那么多人，有杨小军陪我去。”她希望杨小军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同她一道去红星机械厂报到。

她去公社找到杨小军。“今天能抽出空吗？”汤嘉莉蹑手蹑脚走到杨小军背后，在他肩膀轻轻拍下。杨小军吓一跳，回头瞧是汤嘉莉，回敬个笑脸。汤嘉莉穿着一身新衣，亭亭玉立站在他的面前，有意展示她的风采。

“谈恋爱吗？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间。”杨小军还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不分场合地开玩笑。汤嘉莉双手搭在衣襟前，摆动着两根小辫把脸侧向一边，装作生气的样子。“人家和你说正经事呢。”

“说吧，老同学，啥样正经事？”

汤嘉莉已经顺利转换身份，把自己从老同学提升到女朋友的位置。而杨小军依旧如故，仍把汤嘉莉当作无话不说的至亲好友。

“陪我去谯城一趟。”汤嘉莉以女友口气命令说。

“老同学对不起，还有几份材料急等着拟定起草。”杨小军搔搔板刷头歉意地说，他身为文书兼准秘书，简单材料安排他起草。

“我不相信一个小文书成天就那么忙。去谯城顶多半天时间。”汤嘉莉作为女朋友，脾气也由随和变换成急躁火爆。她完全把杨小军当作未来的男人，毫不隐晦。

“你只身先去红星厂报到，直观感受一下新单位，落实工种看看住所，下次携带行李包裹，我一定给你当脚力运夫。”

汤嘉莉哭笑不得，细想杨小军说得也有道理。清流镇距谯城不过五十多里地的里程，客车只需个把小时，来回方便。

新学员进厂三个月集训，除了一周一天的政治学习和厂纪厂规的教育培训，其余时间安排挖防空洞。

弹丸之地的谯城利用古城墙一段的高坡，设计在下面人工挖掘一条千米多长的防空洞。谯城县政府将这个任务最后落实到红星厂新招工的这批学员身上。挖防空洞同样是体力活，需要一把硬力气。汤嘉莉和其他学员一样，一点不感觉劳累，男男女女拥挤在一起说说笑笑，轮换着舞动头挥汗如雨。下班后去厂里的浴池洗把热水澡，个个精神焕发，成群结对游逛起谯城的夜市。

其实谯城的夜市也没啥看头，天黑了，电线杆子上悬吊的路灯发出昏暗的灯光，隐约看见路面。红星厂在城外，闹市在老城区内一条中心街，不足500米，一家挨一家拥挤着形形色色的商店。汤嘉莉最喜欢也常逛的还是十字路口交界处的百货公司商店。经营场地大，商品齐全，走进商店里观赏一圈，没有一两个小时甭想转出来。

汤嘉莉逛商店消磨时间是主要，但也想看看令她羡慕的那个售货员——名叫金美光的上海女知青。营业员公共亮相，人漂亮，再配上时髦的工作服，很是吸引顾客的眼球，尤其是那些没对象，像猎狗一样到处寻找猎物的小青年，蜂拥而至，众星捧月，金美光出足了风头。

汤嘉莉去了几次，当然她也穿着新发的咔叽布夹克衫工作服，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大街上同样受到众多路人瞩目。可惜在百货商店没能见着金美光，后来听知情人说，金美光因为长得太美，许多小青年吃起醋，恣意闹事，相互殴斗，影响商店正常经营，从前台调到后台，去仓库当保管员。

娇艳亮丽的面容得不到众人欣赏，汤嘉莉十分惋惜。上班劳累一天，下班再去逛大街，身体疲倦，精神愉快。

汤嘉莉住的宿舍四个女孩子拥挤在一起，两个属于临近县的乡镇，罗珍和任琦。一个是上海知青，名叫柳桠枝。汤嘉莉反倒成了本地人。厂里有食堂，伙食还不错，有荤有素。一个月16元的学员工资，还能剩下零头做零花钱。

汤嘉莉家境殷实，不需要她省吃俭用贴补家庭。两个外县乡镇的女孩子捉襟见肘，吃饭以素菜为主。上海女孩儿柳桠枝吃喝不在乎，对穿戴倒讲究。相比之下，汤嘉莉有种优越感，穿衣不用花钱，手头用钱自然宽裕。

三个月的集训期，杨小军也只来三四次。每次来看望汤嘉莉都是火烧火燎，坐不到十分钟。不是朋友在等着，就是办完事急等着赶回公社。

“你就不能在谯城住一夜，陪我逛逛商店，欣赏谯城的夜景？”汤嘉莉很生气。年轻人谈恋爱如胶似漆，而杨小军倒好，一月见不上一面，温乎水似的不冷不热。见了面除了繁忙的工作叫苦连天外，就没别的话题可谈。

“老同学别生气，下次，下次一定请几天假陪你好好玩玩。”杨小军如避瘟疫仓皇脱逃。

“刚才来找你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的男朋友？”柳桠枝轻手轻脚地凑到她的面前，慢声细语问。汤嘉莉点点头，“他好像对你不怎么亲热哦。”

“你们都在场，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我吗？”汤嘉莉条件反射，她对上海人憎恨无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都是女孩子。直观感觉他对你没有投入感情，你要当心呦，脚踩两只船的男孩子多得是。”柳桠枝说话像唱歌，带着嗲声嗲气的语调，“我那男朋友三天来封信，我规定他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对男朋友要看管严厉。”据柳桠枝自己说，他的男朋友高他两届，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

“谈恋爱好在心里，心心相印。爱情不是靠看管出来的，你也要当心呦，你的大学生男朋友物极必反。”罗珍心直口快，她对柳桠枝的观点大加驳斥。她的对象是退伍军人，对她穷追不舍。罗珍对他没有感情带理不搭。

“他敢！他有短处抓在我手里。”

“啥短处说给我们听听。”汤嘉莉逗趣。柳桠枝属于那种缺心眼的女孩儿。果然激将法迫使她说出实情。

“阿拉为他流过产，他不娶我还行？男朋友表态了，三年学徒期满就结婚。”柳桠枝一急冒出上海话，汤嘉莉能听懂，原话翻译，拥挤的女生宿舍爆发一阵狂笑。

沉默无语的任琦低头绣着她的枕头，丝毫不受外界的干扰。

“任琦的男朋友神秘得很，一次没来过宿舍。”汤嘉莉撩拨任琦。

“他男朋友还在他娘腿桠里转悠呢，”罗珍代替回答，“任琦干净利亮，无忧无虑没人打扰。”

“站着说话不腰痛，在乡下你们苦累在身上，甜密藏在心间，有着爱情滋润。咱是掉在苦水缸里，从外到里苦透心。”任琦说。

四个女孩子说笑逗乐，三个月不知不觉过去。

学员分配下车间，罗珍和任琦分配在金工车间学车工，汤嘉莉和柳桠枝分配在铸造车间。女知青进厂，给红星厂带来一股清新气息。那些还打着光棍的年轻师傅们一个个饿狼似的，都盼着带个漂亮的女孩子。那时红星厂暗地里流传一句话：“要想技术学会，就得跟师傅睡。”

铸造车间的邱主任有意作对，安排汤嘉莉和柳桠枝当造型工，师傅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慈眉善眼，少言寡语。

邱主任给她们做介绍：“这位是韩素琴师傅，是车间数一数二的造型工，你们跟她后面好好学，将来也会成为车间技术骨干。”

韩师傅脸红了，腼腆说：“邱主任真会抬举人，这话是你说的，明儿长级了你要投俺一票。”邱主任走后，韩师傅说：“你们有知识有文化，学技术比咱快，半年下来咱就称你们为师傅了。”

铸造车间工人号称“砂黑子”，两千平米的车间遍地油砂，不论是造型工，还是炉钳工、浇注工，只要走进车间一个班下来，没鼻子没脸，和唱戏的黑包公差不多。

汤嘉莉一心想学技术，紧跟着师傅后面，认真学做专心致志。柳桠枝怕脏，双手插在衣兜里，远远站一旁：“农村虽然累些，也没这么脏，灰尘吸到肚里了要得矽肺病的。

韩师傅不高兴了：“每月不是发给两个口罩吗，戴上防尘。”班产完成后，还没到下班时间，造型工们三三两两窝在车间外晒太阳。韩师傅偶尔冒出一句话：“分配在铸造车间的学员，都没有硬关系。能找到人的，趁着实习期还能调换工种。三年满师要干一辈子。”

汤嘉莉这时才知道，进工厂只是起步，工厂里还有工种好坏区别。嘉莉问：“女孩子适应干什么工种？”

韩师傅笑笑，把汤嘉莉拉到无人的地方，低声说：“最好在机关后勤二线工作，当个仓库保管员什么的，既轻松又干净。可那要相当的关系，够上上层领导才行。一线工种，女孩子学机床工也不错，最差的要数铸造车间，除了记录员没一样好工种。”说完，韩师傅又交代一句，“当师傅的不应该在学员面前吹冷风敲破锣，咱俩背后说的，哪说哪了。”

女师傅带女学员，邱主任使耍这一招，依然阻挡不住车间里急猴猴想找老婆的光棍们，一有缝隙主动出击，找女孩子说话套近乎，甚至拐弯抹角请中间人牵线搭桥。韩师傅不知是了解到她们的底细，还是有意放烟幕弹，提前把风放出去：“咱带的两个女学员，名花有主，在农村对象都谈好了，就等着三年学员期满结婚成家。”

光棍们不愿做无偿的劳动，浪费时和情感。别的女孩子左右逢源招架不住，汤嘉莉和柳桠枝清闲得没一个男孩子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