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想要一个家
郑母来敲门,汤嘉莉看看闹钟,到了上班时间。
“嘉莉起床吧,吃了早饭,送星远上车。”韩素琴俨然以一位母亲身份,无微不至关照汤嘉莉。郑星远假期结束,今天返程回校。
“吃饭来不及了,我要赶点上班。”汤嘉莉急匆匆忙完洗漱,整理仪表。
“昨天你不请过假了,要送星远去车站吗?”郑母问。
“夜间我想起,今天还有病人要来复诊,脱不开身。”汤嘉莉托辞。
郑母大窘。郑星远圆场:“嘉莉上班重要,我也没有东西,两个小包轻巧。”
郑星远接连来了数封信,汤嘉莉看了,都是忏悔检讨,好言赔礼道歉。汤嘉莉随手塞进抽屉里,一封也不愿回。在郑母的督促下,也才勉强写封回信,寥寥数语,都是客套话,像是上人关照孩子似的公文信。
两人的关系温乎水般,一直僵持到郑星远大学毕业,分配到红星机械厂当一名技术员。
汤嘉莉的婚姻推迟一年,在她准备操办时,柳桠枝和杨小军的孩子都一周多了。杨小军调到县卫生局工作,家安在卫生局宿舍区一幢筒子楼里,二十几平方的正房,在筒子楼东头增加一小间厨房,约有十来平方。两处虽然相隔五六米远,厨房宽敞,洗漱吃饭都待在厨房。
孩子抓周的时候,正赶上郑星远毕业分配,杨小军特地请了他们两人去喝周岁酒。小军在厨房里忙活,汤嘉莉给他做下手,郑星远和柳桠枝不太熟悉,不愿待在卧室,也挤到厨房说话。柳桠枝把孩子哄睡,两头跑着照应。
汤嘉莉说:“照管好孩子的大事,厨房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柳桠枝嗲声嗲气说:“孩子周岁,这一年里,里里外外都靠阿拉一人忙,气都快气疯了,他啥事也不会做。换尿布不用说,他嫌脏,连孩子的奶粉都和不好,不是凉就是热,啥事都是阿拉来忙。”
汤嘉莉问:“慧姨没过来照顾?”
“来了,孩子落地见是个丫头,冷脸子没开过一次笑容。说话带钩子,含沙射影说三道四,歪怪阿拉的肚皮不争气。她以为阿拉上海人听不懂地方语,下放农村几年白待了?一天学会一句,现在也能称上半个谯城人。”柳桠枝的嘴皮子利索,说话小溪流水似的不打点顿。
杨小军便做着事边说:“咱妈做事你处处看着都不顺眼,用嘴尝尝奶瓶的热度,你说不卫生。用手能试出凉热吗?咱从小是妈嘴咀嚼着饭喂大的,照你们上海人看那是直接传染。咱不是长得五大三粗堂堂的男子汉。”
柳桠枝去看望孩子,走后,小军说出心里话:“上海人和地方人就是不一样,咱妈月子伺候完,第二天跟早车就走了。我挽留她多住几天,你们猜她怎么说?‘以后你这个家门咱不进了,等于咱没生这个儿。’眼泪含含的,我看了都想哭。妈还说,要是嘉莉,她乐意跟着一辈子做牛做马。”杨小军话出口自觉不妥,急速调转话头。“星远,以后你要对嘉莉好,不然她这个老同学,不会饶了你。”
“咱哪敢呢,她后台硬得很,不光有铁哥们,还有咱爸咱妈咱妹,她们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对付我一个,咱成了孤家寡人。”
“堂堂的大学生技术员,你们啥时把喜事办了?”杨小军问。
“毕业后档案回谯城,人事局要我回父母的单位工作,我提出唯一条件分婚房,他们分给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嘉莉点头立马办事。”
柳桠枝把孩子抱来。肯讲话的人,话头不会落地。
“早婚早得子,瞧阿拉的小囡多好玩,阿拉身子劳累,心情舒畅。”柳桠枝喜形于色。汤嘉莉把孩子抱过来。周岁的孩子胖胖乎乎,眉清目秀,一头的黑发还带着点自来卷,嬉笑时现出两个酒窝。
汤嘉莉忍不住亲亲。柳桠枝马上说话:“甭对着嘴,孩子小缺乏免疫力。”
汤嘉莉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不痛快。她不计较,老年人就不行了,慧姨说的是真心话。
柳桠枝丝毫没有感觉,没事一般有说有笑:“早把喜事办了也省心。前几天,谢庭雨和沈丽娟来咱们家玩,阿拉好高兴,咱俩用上海话谈心。沈丽娟说阿拉的上海话不标准流畅,夹带着谯城话的尾音好难听。小军不愿学上海话,才造成阿拉的难堪相。谢庭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不知他的底细,还以为标准的上海人呢。”
杨小军朝柳桠枝直眨眼,柳桠枝不明白意思,小河流水不停顿地往下说:“沈丽娟虽然是上海人,咱与她不是一条道上行走的人,满嘴的官腔,听她那口音在机械局当上科长了。还把咱家小军鄙得一钱不值……”
“说这些话干啥,把孩子带走,我要炒菜了。”杨小军打断她的话头。
“你们都是清流公社的插友,怎么不能互通情报?”柳桠枝不情愿地把孩子抱走。
“谢庭雨还在机床厂吗?”汤嘉莉问。
“他老婆那么有本事,还不就梯子往上爬,借调到机械局工作了。”杨小军不愿深说,“现在还不能称老婆,没结婚算女朋友。”
“他俩还没结婚?一心忙事业了。”汤嘉莉想听更多信息,引话说。
“狗屁事业,两人三天两头吵嘴打架,我要是谢庭雨早把那个破货甩了。他却把她当宝贝蛋,甘愿戴绿帽子。”
“绿头苍蝇叮臭鸡蛋,两人都是一路货色。”郑星远忿忿说。
杨小军嘴头关不住风,说起往事:“曹书记头一个栽在她手里。女知青是高压电,曹立功不是没头脑的人,他把仕途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像他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干嘛要去触摸高压电?沈丽娟缠住他不放,有几次硬在公社招待所等着,等到半夜三更去敲曹立功的门。
项银忠匿名信写到县委办,调查组还找咱过谈几次话。咱是一问三不知。调查组找不到确凿证据,加上县委书记王泰山是他的后台,不再深究,以意识薄弱,给记过处分调回县委降职使用。招工进机床厂,又与组织干部科长勾搭上搞得臭烘烘的。听说现在又和局长关系暧昧走得很近,不然他谢庭雨凭什么能借调到机械局?说是借调,实质在等着安置。”
“女人有本事男人也沾光。”郑星远瞥视汤嘉莉一眼,阴阳怪气说。
“伤风败俗。”杨小军朝地上啐一口。他瞧不起那种人。
“瞧我干什么!”汤嘉莉敏锐感觉到郑星远那眼光里的含义。“我没人家有本事,你的前程靠自己去闯荡。”
“我郑星远没有大本事,也绝不会靠女人吃软饭。”郑星远话音掷地有声。
“大呼小叫,这么热闹,让邻居听见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呢?”柳桠枝把孩子哄睡,遛哒过来。
“都是你惹的祸。”杨小军开玩笑说。
一次聚会,汤嘉莉羡慕小家庭的生活。二人世界自由快乐,无拘无束。三人小家也有一番情趣,虽然忙碌,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乐滋滋的。汤嘉莉喜欢孩子,跟她差不多时候进厂的知青女工,都先后抱上了孩子。韩素琴更是迫不及待想当婆婆,她和嘉莉说了,劝他们尽快把婚事办了,嘉莉当即点头同意。
婚房的钥匙拿到手,房屋简易,原是为解决单身职工家属来厂探亲临时居住而建造。职工们戏称那排草房:播种基地,老娘们干脆叫:配种站。学员转正,大批青工结婚潮涌来,厂行政科不得不采取应急办法,把播种基地单间合并,改造成两间一户,屋后再加盖个披厦做锅屋,分配给急等结婚的小青年做婚房。
汤嘉莉看过后很满意,几年的游击生活她过够了,急等着想要一个安定的家。郑母在家具厂购买一套家具,三门大橱、五斗橱、八仙桌、写字台。棕绷床自然少不了,把两间婚房摆设得满满的。
娘家陪了床上用品,汤裁缝老两口光三面新的被套陪了五床。当时他们这套摆饰嫁妆在厂里称得上豪华奢侈。郑星远要求按照先前别人结婚的惯例,不举行婚礼仪式买几斤喜糖散发,简单省事革命化。大不了,直属亲戚邀到家里聚聚,算是把婚事办了。
汤嘉莉不同意:“城里不办婚礼可以,咱家那头一定要把喜事办得轰轰烈烈。咱爸妈说了,他们就咱这一个女儿,不能不声不响地出嫁,要像儿子娶媳妇一样热热闹闹。”
“你爸妈鬼心眼不少,有意造谣撞骗,想用举办婚礼这种形式告知镇上人招亲入赘,咱成了你家的上门女婿。”郑星远一语道破。
“可能有这种心理。”汤嘉莉不否认,她对自己的父母了如指掌。
汤嘉莉回家,把结婚的事说了,汤裁缝洗耳静听,汤嘉莉三言两语没有下文。
“怎么个结婚法?说细致些。”汤裁缝问。
“买几斤喜糖散了,宣布一声让全厂职工知道,汤嘉莉和郑星远结成了夫妻!”汤嘉莉回答。
“这就叫结婚?”汤裁缝莫名其妙。“胡闹。时代再变也不能变的女孩子出嫁主动送上门去,成何体统?”
“依你说还需要大花轿上门来接喽,都啥年代了?”
“郑家不办,咱汤家办。”
“咋个办法?”
“清流镇的老规矩,,按照招婿入赘的方式办。”
“郑星远会同意哦吗?”
“不同意你甭嫁给他。你是俺女儿,俺和你妈这生就守着你这根独苗苗,到老了要靠女儿女婿养老送终呢。”
“还是封建主义那一套。”
“甭管封建不封建,你老爸说的去做没错。”
汤嘉莉与郑星远商议。郑星远说:
“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
“看我的面上,满足二老心愿吧。”汤嘉莉劝慰。“已经省去诸多麻烦了。原原本本按本照搬,那才叫麻烦呢。”
“你说与我听听。”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过去了,我们是自由恋爱,省去这第一关。青年男女恋爱后,女方家父母直属亲戚要到男方家看门楼子,这是第二关。女方家不反对,男方家再送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配命’或叫‘合八字’,这是第三关。命相不犯冲,女方同意后,双方议聘,即商定聘礼份额。这是第四关。议定达成协议,接着行聘,即过礼或叫‘下茶’,即为订婚。这是第五关。男方带媳妇,提前送日子,乡下称:‘择喜期’这是第六关。喜期日子确定,到了这天迎娶。男方敲锣打鼓,到女方家接新娘。这是第七关。新娘接到男方家成亲拜堂入洞房。这是第八关。”
“天啦,这样繁琐,把咱吓昏了,宁愿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愿受这样折腾。”郑星远直吐舌头。
“咱爸妈只履行最后一道程序,都把你吓昏了,要在过去,你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
“这八条都是男方操办,你爸妈闲抽疯了干嘛要找事操心?”
“咱爸妈不呆傻,他们操办了,你就是倒插门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生下的孩子不光要随女方姓,将来要为他们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可以,孩子随女方姓,咱爸妈也不会同意。”
其实,汤裁缝提出在清流镇操办婚礼,正合汤嘉莉心愿。汤裁缝自导自演一场女儿假结婚的闹剧,她在清流镇始终抬不起头,自觉比别的女孩子低矮一等。无论怎么分辩,镇上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无端成为“二水货”,她要用隆重的结婚喜庆来冲洗荡涤人生中的污点晦气。
再者,也能圆满自己藏匿在心中梦的意愿。谢庭雨刺伤他的心,那场梦中谢庭雨迎亲队伍从她家抹门过,当着她的面把沈丽娟轰轰烈烈地接走。现在回想起,她的心还隐隐作疼。这个愿望她一定要实现,而且要操办的比那场梦魇还要隆重。
汤裁缝提出要在清流镇为女儿办喜事,汤嘉莉双手赞成。并且提出婚礼要办得排场大气,在清流镇史上数一数二。汤裁缝笑说:“放心了,爸妈的钱不花在女儿身上,死了也不能带到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