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再见前任
那天何进感冒,到医务室拿药。汤嘉莉主动上前:“何书记工作忙,打个电话我们会主动上门,何必跑一趟呢。”
何进说:“昨晚着凉,没有大碍吃点药。”张医生检查开了药方,汤嘉莉取出药,倒来开水:“何书记现成开水,吃了,方便。”
红星厂没有多余的住房,何进一家临时住在附近小旅馆里。汤嘉莉有了借口,当天下班后摸到他的临时家。何进没有回来,他的夫人苏兰见到她:“你是?”汤嘉莉自报家门说是红星厂的厂医。苏兰十分客气忙着嚷坐倒水。
“老何吃睡在厂里没日没夜地工作,我要他注意身体,可他还是受凉感冒,这几天日渐加重,昨夜里一直咳嗽不停,鸡叫头遍才稍微好些。我叫他去医院看医生,他老是说刚到一个新地方,千头万绪需要认真理清,没有闲余时间。可能今天扛不住才到你们那儿拿点药。”苏兰健谈,话匣子打开说着不完。
“两千多人的大厂,管理起来不容易,大事小事一把手都得过问,长着三头六臂也顾及不过来。我知道何书记是大忙人,给他送些药,省的再往医务室跑。”汤嘉莉看看这个临时家,一件二十几平方的房间,混乱拥挤杂乱无章,大件家具还在草绳捆绑原封没动。
一个小女孩趴在小方桌上做作业,是他们的女儿,刚上一年级。汤嘉莉走过去,看看她的作业本,有一处做错了,指点改正:“万事开头难,你在家里也是一样,没有像样的居所,忙都忙不出头绪。”
“老何调动,喜欢把咱娘儿俩拖着。我说你先去红星厂工作,等到有了房屋,咱们娘儿俩再搬过来。老何说,干事要一鼓作气,啥事一拖拉蔫黄了。住在小旅馆里也方便。”
“阿姨工作落实了?”
“组织上安排在机械局下面农机公司门市部当营业员。”
“等到明年厂里职工宿舍盖起来,一切才能安顿。”
“老何说职工宿舍缓一步,等到生产理上正轨,下一步才能考虑。”苏兰脸上现出无奈,“住这儿毕竟不像家方便,一天没有住房,一天不得安顿。”
“任务年年加码,工厂没有清闲过。像何书记这样身先士卒,当心身体累垮。”
“老何新到一个单位,人生地不熟,一份工作他要花费两份的精力。我劝他多培养年轻干部,让它们冲锋陷阵。”
“我爱人名叫郑星远,在红星厂当技术员,他经常说到何书记领导水平高,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对年轻人特别关心。他对何书记敬佩的五体投地。”
“小郑是你的爱人,我听老何说过,大学生肯学习与工人能打成一片,这次大会战他设计的图纸基本没出大问题。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汤嘉莉第一次与苏兰接触,情趣相投谈话融洽,得到苏兰的好感,以后便时常差三隔五登门,帮苏兰做做家务,或是辅导女儿成为常客。有一次赶在何进在家,苏兰热情留汤嘉莉吃饭。
别看汤嘉莉是何家的常客和苏兰也熟悉,可见到何进还是拘谨胆颤,党委书记在红星厂是一方诸侯,工人平时很难接触,即使在厂区马路上偶尔碰面一闪而过,谈工作有科室领导车间主任,无需直接与工人打交道,甭说在一起吃饭谈心了。
汤嘉莉本能想回避,但想到郑星远政治前程,鼓足勇气强留下来。苏兰说到,郑星远的事情她多次向何进提到,何进听了只是点点头,没做任何表态。接近年底,一年一次的中层干部调整,这已是不成条文的规定,工作要赶在前面做,“马后炮”不当劲。
她要试探何进的口气,郑星远在大会战中表现不错,中层干部调整,能否达到提拔高升?何进应付几句,说些官场话,鼓励她在医务室好好干,如果有医务方面深造的机会,厂部乐意出资培养实用人才,对郑星远只字不提。
汤嘉莉有几次转弯抹角提示到,何进装作没听出来,打岔到别的话题。吃完饭,何进丢下一句话:“有空叫小郑也来玩。”
这句随口说的客气话,汤嘉莉在心里反复咀嚼。她不明白何书记话的含义。以她的理解,郑星远的事情应该由他自己来谈,一个女人从中插拔不好,或者郑星远来了当面谈更为妥当。
她把这事告诉郑星远。“我的事情不需要你过问。”郑星远恼怒,“跟在领导后面低三下四拍马屁争来的官,有啥意思?我要靠真才实学,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业绩赢得领导和职工的信任。”
“愚昧可笑,现在的官有几个是凭本事干出来的?要走上层路线,懂吗。两千多人都说你好,何进一人说你不好,你就是不好。反过来,两千多人都说不好,何进一人说你好,你就是个顶呱呱的好。”
郑星远没听老婆的话,何进的家他没去。年终干部调整郑星远被调任生产科当总调度。没有达到汤嘉莉的期望值,她的男人起码也要给个副科长。汤嘉莉有耐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既然跨进中层干部的这道门槛,有个好的开端,继续努力坚持不懈。
汤嘉莉常与身边几个要好的朋友比较。罗玉珍无法与她相提并论,自己在一线当操作工不说,男人的单位是大集体,据听说单位发不出工资,她的男人不上班在家做白铁工,做些煤炉水舀之类的铁件产品摆街边买。安琪男方家庭经济殷实,公公婆婆在机关工作,住在家里吃喝不用烦神,小俩口都是普通工。
同宿舍四个女孩子中,要数柳桠枝傻里傻气,却有傻福,她的生活顺汤顺水,在铸造车间当半年翻砂工,一个偶然机会磨上记录员的位置,那是车间里最好的工种。丈夫杨小军可以说是她信手拈来的,在卫生局最近提升科长。两家相比,一篾之差不分上下。横排竖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汤嘉莉心满意足。
不过,柳桠枝因为杨小军这层关系,与汤嘉莉走得近乎,全天的工作上午忙紧,送报表领劳保大头工作落地,下午轻松,柳桠枝喜欢绕道去医务室转一圈,告诉汤嘉莉想要一些新闻。诸如,杨小军最近繁忙,全省卫生会议在谯城召开,汤嘉莉自然联想到自己曾经是县卫生系统的一名先进工作者。
当时若不是权力之争,进入全省先进分子极有把握。谢庭雨的文笔确实过硬,那篇发言稿她看了都为自己的事迹感动。她在大会上用轻松平淡的口语朗读,台下爆发一阵阵热烈长久的掌声。她瞥眼瞧见还有不少参会者掏出手帕不停擦眼泪。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人算不如天算,虽然走过弯路,她不后悔。自己毕竟有过赤脚医生这段不平凡的经历。
有时她产生这样的呆想,自己的事迹如果不感人,下放鼓山坳管制劳动的右派分子吴文忠,怎么会想起以她作为原型创作一个剧本。后来她听说那个剧本被搬上话剧舞台,还被上影厂拍成电影《春苗》。
于是她问:“农村的赤脚医生参加会议吗?”
“还提那个赤脚医生呢,早撤销了,白大褂脱去药箱没收统统下地务农。阿军说赤脚医生是旧产物,《春苗》看过吧,成了‘四人帮’篡政夺权的宣传工具,遭到批判。”
此一时彼一时,政治这东西伸手是云覆手为雨,真是说不清。吴文忠因为创作话剧得奖,从农村返回地区文化局创研室,重操旧业干他的编剧老本行。等到‘四人帮’拨乱反正,他又遭到批判。
不管怎么说汤嘉莉很是怀念,是赤脚医生成就了她,要不是赤脚医生几年的操练,奠定基础,怎么会成为红星厂的厂医呢?宋灵芝不知怎样了,赤脚医生不当又要到田间耕作吗?她想利用过年那几天回清流镇,一定要去她家看看。
杨小军的工作升迁,汤嘉莉当作闲话听听,左耳进右耳出。柳桠枝好像肚里藏不住事,有啥说啥,傻呼呼地一点不顾忌。不知是她不知道二人的过去,还是有意撩拨汤嘉莉的神经,谢庭雨也成了她闲谈的重要话题。不过汤嘉莉不反感,而且还热心关注。
“昨晚谢庭雨两口子来阿拉家玩,阿拉和沈丽娟用上海话谈得真开心。”柳桠枝在厂里说普通话,回到家里,杨小军也不愿学上海话,渐渐柳桠枝使母语生疏,只有与沈丽娟待一起既有共同话题,又能操练母语。沈丽娟或许同感,不然两家怎会经常走动?
“谢庭雨是条善游的鱼,沈丽娟是一塘深阔的水,他俩配在一起如鱼得水。”汤嘉莉装漫不经心地说。
柳桠枝睁大眼睛呆望着她:“你这种比喻太恰当了。阿拉与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似觉得他俩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经你这么一形象化,精辟准确。”柳桠枝敬佩,“两口子取长补短,比翼双飞。”
“高升做官了?”
“沈丽娟真有本事,从机床厂混进农机公司,又从农机公司跳进机械局,现在是副主任科员。”
“有志者事竟成,你要是想当官,一心研究官道,也照样能爬上去。”
“阿拉不是那块料,见着领导心发慌。别看咱俩在一起聊天头头是道,到领导面前秃噜嘴。”
“谢庭雨靠着老婆吃软饭,也能上去。”
“调进农机公司,听沈丽娟的口气,是个小头目。”
汤嘉莉心里似乎有股舒服的感觉,自己与沈丽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不可相提并论。而郑星远和谢庭雨是同学知青,旗鼓相当。郑星远虽然不是科级干部,但他一只脚跨进门槛,好评如潮,像这样再干一年半载,生产副科长是绑在大桌腿上的。自己的男人超过以前抛弃她的情人,她在心里找到平衡。
为了使郑星远在红星厂更好发展,汤嘉莉尽心尽力操劳家务,做饭洗衣等家务她统包,连买粮买油拉煤一些男人干的活她也主动承担。后来怀了孕,汤嘉莉仍毫无怨言操持内务,被红星厂公认为贤妻良母。在婚后的十年间,汤嘉莉奔波于厂区与家庭,两点一线,虽然身体透支精疲力尽,但她是有盼头的。
郑星远没辜负她的期望,一心扑在工作上,尽管进入90年代国有企业被推上风口浪尖,改革的浪潮没有阻止他的进步。先是生产副科长、科长,再到副厂长。国家《公司法》颁布,国企改制为具有法律效应的法人代表厂长负责制。党委书记只管党务,说白了,从国企的一把手退后到二三把手,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何进赶上好机遇,市政府缺少个懂工业的副市长,他成为最佳人选,经过组织考察筛选推荐,天时地利人和结合,何进一个飞跃跳上谯城市工业副市长的宝座。
红星厂老厂长退休,继任厂长成为悬念,是两千多职工议论的中心。呼声最高的首当郑星远。汤嘉莉问过郑星远是否有把握?郑星远分析说:“论工作能力和实践经验,我完全能胜任。论群众基础,职工们也会信任,在红星厂能超过我的还没问世。”
汤嘉莉说:“这么说红星厂厂长当你莫属了?”
郑星远客观地说:“厂里没有不代表厂外无,机械系统人才济济。现在是组织任命,上级会放眼全市不拘一格。”
汤嘉莉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还是郑星远有远见,他有自知自明。他和副市长何进,和顶头上司机械局长们,只是工作关系,没有深厚的私交。现在是领导说了算,谁不想把自己亲朋好友推荐到领导岗位?古话没错:朝中有人好做官。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汤嘉莉做梦也没想到谢庭雨会到红星厂当厂长。那天厂部通知召开中层干部扩大会,后勤人员全部参加。五楼大会议室五六百的座位,座无虚席济济一堂。大伙儿都知道会议的重要性,宣布红星厂的新任厂长。
这些年红星厂死不死活不活的硬撑着,工资连续几年没有调级,奖金微不足道,连加班费还顶不上。职工的生活紧紧巴巴,期待来位好厂长,一夜之间甩掉贫穷落后的帽子,把红星厂的经济搞上去,职工有个好收入。
汤嘉莉更是迫不及待。她早早来到会议室,坐在前排。时间已经超过,主持会议的党委副书记邱方成对着麦克风不时解释:“领导会议刚刚结束,已经走在路上,请大家耐心等待。”
会议整整推迟一个多小时,上级领导们才姗姗来迟,阵容可谓宏大,副市长何进亲自带队,经委主任机械局长,还有组织部的干部一大阵,谢庭雨走在最后。汤嘉莉眼睛发光,顿时明白即将上任的红星厂的新厂长,就是自己以前的老情人。
十数年不见来了,最后一别还在农村鼓山坳,那时的谢庭雨清癯筋骨,头发蓬乱不修边幅。十年多年间,他的名声不绝于耳,只闻其人不谋其面,突然猛地出现在面前,还真有点眼生。
进入中年体态圆润,西装革履,满头的黑发梳得油光水滑根根不乱,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有种干部的潇洒风范。谢庭雨低头行走,上台阶时扭头向会场扫射一眼,刚好与汤嘉莉的眼光对接。
汤嘉莉心头一颤急速低头,生怕被他瞧见。其实谢庭雨泛看会场的全景,不会注意到每个人。汤嘉莉觉得心脏噗通通地跳着,就像一个小偷当场被人抓住那样紧张慌乱,不敢再抬头直视舞台。
主持会议的党委副书记邱方成对着麦克风说:“大家安静,会议开始。请何副市长讲话。”
何进笑着说:“我是回娘家,大伙儿熟人熟面。今天我不是主角,还是请组织部门宣读任命书。”果然不出汤嘉莉所料,谢庭雨被任命为红星厂厂长、法人代表。汤嘉莉无心再留在会场,她偷偷溜出去。
晚上郑星远回来很迟,她本不想讲话,谢庭雨到红星厂当厂长她心里发堵,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恨?但她闻到他的嘴里喷发着浓郁的酒气。
“遇到什么喜事这样开怀痛饮?”汤嘉莉白了郑星远一眼,把桌上冷了的饭菜用网罩盖上。郑星远到了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坐在桌边稍喘口气。
“你知道今晚谁请我喝的酒?”他的眼睛盯住汤嘉莉的脸,好像要从上面窥视到秘密。
“有人请我男人在外面喝酒,说明他是个混世的人,多少还有几个酒肉朋友。至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饭饱撑的,管那许多干啥。”
“告诉你,谢庭雨请问我喝的酒。我不愿去他硬拉着把我绑架去的。”
“人家高升了,值得庆贺。你去了,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非要聘请我当生产副厂长。”
“给你官当还不好,你答应了?”
“不答应不行,他直往咱嘴里灌酒。倒腾出过往的事,什么老同学老插友,还提到了你,说看在汤嘉莉的面上,关键时刻也要拉他一把。”
“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汤嘉莉知道郑星远又在拿她说事,知夫莫过妻。谢庭雨聪明人绝不会当着郑星远的面提到汤嘉莉,那是踢她的疼后跟。郑星远的谎话被揭穿,嘿嘿傻笑笑:“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当年知青屋里的三插友,如今又变成红星厂的三同事。”
“现在没有桃园三结义,只有汤嘉莉和郑星远是夫妻俩,谢庭雨是外人不搭界。”汤嘉莉严正重申。“以后不许再提知青屋里三插友。”
那一晚郑星远堵着气似的强行索取。汤嘉莉不好反对,如若不依从正好落下话柄。好像汤嘉莉不是他的老婆,而是谢庭雨的情人,他要在她身上以泄私愤。汤嘉莉平放着身子,一动不动任他蹂躏。
十年平静的小家庭生活,由于谢庭雨突然到来,变得风起摇曳动荡不安。汤嘉莉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深浅不得左右逢源。她想跳出两人争斗的漩涡,那层层厚实密麻的网罩紧紧捆缚着她,身不由己任凭浪潮的颠覆,被淹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