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进局子

汤嘉莉感觉现在的诊所和医务室没有两样,摆设照旧,来就诊的还是红星厂的那些职工。所不同张医生退休,她坐在诊桌前,挂起听诊器为病人看病。购买药品到医药公司再不用支票,而是现钱,月底她开始结账,盈余亏损都得自己兜着。

第一个月亏损,汤嘉莉发急。小本买卖经不住这样折腾。必须广开门路,但指望红星厂这些老弱病残者,苍蝇脑子就那大的头绪,再经营三两月准关门。白桃花的建议她不能不采纳,白桃花骂她捧着金碗去要饭,世上没这样的傻瓜。

她试做了,果然收入颇丰。那些小姐出手大方,人流一次少者要丢下几百元。酒儿来做过一次。

“你和老板商议了吗?”她问。

“和他商量干嘛?”

“这是你俩共同的孩子。”

“俺们是露水夫妻,俺可不想为他生下这个孽障。”酒儿一张白嫩还略显稚气的脸,一本正经,“他做梦都在想着这档子事,哄着宠着要俺给他生个儿子。他一天不娶俺,休想俺为他十月怀胎传宗接代。”

“要是他找上门来呢,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俺不说,他怎么知道。他是看中俺的色,俺要他的钱,像俺这样的野鸳鸯,在他生意涉及的地方都有落脚点。哪天玩厌了,一脚把俺蹬。俺不会那么呆傻。”

酒儿出手更大方,把她的红色手机送给她。“汤姐,你是好人,俺又多个亲姐。以后有时间常聚聚。”

光做小姐的生意显然不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还要扩大病源。那天她身子不舒服去了县医院,突然想起妇产科主任吕芳。何不去找找她?

吕芳是妇产科主任医师,今天正好是专家门诊,汤嘉莉去了妇产科。走廊里长条椅上坐着长长人队,门庭若市。她从玻璃窗看见吕芳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询问病情,这儿摸摸那儿捏捏,需要检查的再带进内房,脱衣检查。专家门诊规定一天二十名,发号头。可是从乡下来的病人不死心,仍坐在长椅上干等,希望好运。

这个时候去找她不适合,绝对不能会客。她打听到吕芳每天要去附近的菜场买菜,于是提前在那儿等候。

“这不是小妹吗!”吕芳准点出现,亲切地走过来,“怎么到这个菜场买菜了?”

“听说这儿才新鲜,来自附近的菜农。”汤嘉莉扯谎。

吕芳越长越水灵,优裕的生活良好的保养,五十岁的人现出三十多岁的摸样。汤嘉莉暗想,也许还有“一夜情”的滋润吧。

吕芳笑盈盈地说:“小妹,听说你们厂破产了,你开私人诊所?”

“红星厂不复存在,新成立的华宇公司民营企业,不搞社会设施。我是个厂医,医术有限心里发虚,对外就医,难以撑起门面。”

“诊所只管头痛脑热一些小毛病,你对妇产科精通,大胆干,姐支持你,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那咱先感谢吕主任,以后还怕少麻烦你的。”

“生意咋样?你对妇产科有专长呀。现在的女孩子太不自尊自爱,听说私人诊所做这方面的生意红火呢,你要向这方面发展。”

“咱有这个想法,只是诊所刚开办,名声还没做出去。请吕主任帮帮忙,介绍些业务到咱那里。”

“小妹说了,姐心里有数。”

两人说些闲话,吕芳眨动眼睛问:“你那位以后有联系吗?”汤嘉莉一时没听懂问:“你说哪位?”吕芳生气说:“你是装糊涂,还真忘了?”汤嘉莉突然明白,脸红到颈脖。

“好多年了,早忘了。”

“孟青年轻有为飞黄腾达,调进省医学院成为全国一流著名的妇女专科教授级专家。上次我去省城,他还提到你呢。”吕芳神秘兮兮说。

“过去的事过去了,还提他干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莫嫌崎岖路不平,瓦砾自会有用时。你单干,遇到妇科棘手的问题,可以直接请他过来。“

“人家是大教授,咱一个厂医能请动吗。”

“现在时兴星期天专家,专家教授也想捞外快。凭你的面子他不会不来。”

有吕芳帮助,做人流的女孩子日渐增多。那天来了一位女病人,三十多岁,一进门就说,她是吕主任多年的好朋友,无话不说,吕主任特地介绍到这儿。

“你是啥病?”汤嘉莉问。

“说病也不是病,请你帮帮忙。”女人吞吞吐吐不好意思。

“不生育?”

“不是,孩子都两个了,一对女娃。”

“你是想继续生。”汤嘉莉顿时明白。

“汤医生聪明人。吕主任说你医术高超,接通输卵管你是手到擒来。”

汤嘉莉为难。计划生育是国策,一对夫妻一个孩子,她已经违规超生超育。医生对节育妇女去环,恢复输卵管是违法行为。

女人从怀里淘出一沓钞票哀求:“俺家三代单传,到俺这一代不能断子绝后。俺托关系找到吕主任,她说她是公家人,怕丢失饭碗,就介绍到你这私人诊所。”

“私人诊所也不能做违法事。”

“俺是外地人,你帮俺忙,你不说俺不说,天老爷不会知道。”

汤嘉莉瞥眼看到那沓钞票,少说也有大几千。她正是用钱的时候,郑星远快结案宣判,看守所里几个月的伙食费她要结。她在外要疏通关系,尽量把星远留在谯城监狱,这样她省去诸多麻烦。还有孩子上学,家庭生活,离开钱寸步难行。她不愿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咬咬牙接下这单活。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汤嘉莉被人举报。卫生局稽查大队来查封她的诊所。

“你在非法行医。”领队的矮胖子挺着将军肚,气势汹汹走进诊所,当头一棒。

汤嘉莉莫名其妙,矮胖子做了解释,她如梦初醒,方知红星厂医务室与汤嘉莉诊所,有着天壤之别。前者不需要营业执照,是为内部职工服务型。后者对外营业不但要办理工商手续,税务手续,还要医师资格证书、医师执业证书,汤嘉莉一证无有,她只是个赤脚医生。

“你不但违规私开非法诊所,还私自为节育妇女取环,接通输卵管,破坏计划生育。”矮胖子声色俱厉。旁边人解释他是稽查大队副队长,姓张。

汤嘉莉哀求,说自己愚昧无知,不知道要办那么多的手续。

“看在你是初犯,不追究刑事责任。”张队长把处罚单递到汤嘉莉的手里,上面写着:汤嘉莉诊所即日取缔,罚款一万。

汤嘉莉头脑嗡的一声顿时发懵,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待到执法人员贴上封条,叫她三日内把罚款交到执法大队,全部人马撤走后,她才慢慢清醒。

诊所取缔她失去生活来源,将来靠什么挣钱,维持一家老小?罚款她更拿不出,开业两个月,连本带利还没挣到这个数目呢。

秦大凤路过诊所,见汤嘉莉呆呆坐在地上,问清缘由。

“你打算咋办?”秦大凤倒杯开水给她,“急火攻心,莫急,咱姐妹俩好好商议着。”

“事到如今,能有啥好办法,是咱做错事钻进别人的裤裆,任人捏拿。”

“诊所不让开,倒罢,还要罚款?太高看下岗职工,咱们成万元户了。”

汤嘉莉转动眼珠,她在设想自己的方案。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何况人呢?她决定孤注一掷,鱼死网破。汤嘉莉请秦大凤从厂里借辆带斗的平板车,撕去封条,把药房里的药品和器械一样不落拉回家。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把儿子安排到奶奶家,自己外出躲避一阵子。”秦大凤劝说。

“咱娘家不能去,外地又没有亲戚。破罐子破摔,我一个女人紧他们手把酸,大不了把咱也抓进监狱。”

秦大凤见汤嘉莉流泪,鼻梁发酸,也陪着她哭。

“嘉莉,别任性。风打顶浪船,你撕了封条,拒绝交罚款,那帮二狗子气头上啥事做不出。等风声过去,再找人疏通疏通,或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世上没那么多的好事。咱做好思想准备。”

“这么着,姐摆地摊子,明天需要去蚌埠二马路批发市场进货,你陪姐一道去。躲一天是一天,再说以后诊所不给开了,先见识见识行情,跟姐一道摆地摊。”

“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事(寺)。咱守在家里等着他们来。”

执法大队来了,张队长还带来派出所的民警,穷凶极恶,大骂汤嘉莉吃了豹子胆,敢以身试法。不但抄走她家的药品器械,民警还把汤嘉莉带走。她大喊大叫:“你们这帮土匪强盗,将来不得好死。”

新村的街坊邻居一个个走出家门,面无表情呆呆望着。川妹来到汤嘉莉的面前说:“放心去吧,姐妹们会为你集体祈祷。”

汤嘉莉被带进派出所,做了笔录,关在一个房间里,再无人过问。到了吃饭时间也无人,汤嘉莉对着窗口喊叫:“当犯人也得给饭吃,你们想饿死咱吗?”带走她的那民警来了,训斥:“嚷,嚷什么?到派出里所你当是串门子走亲戚,当成贵客了。饿你三天,看你还有力气喊叫。”

汤嘉莉反驳:“上刑场还让吃顿断头饭呢,咱要吃饭。”那个民警电话通知外卖送来一份盒饭,汤嘉莉三口两口吃了。送盒饭的要钱,汤嘉莉说咱身上没钱,民警垫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们最怕遇上你们这些不讲理的老娘们,记住这顿饭钱是我垫的,先记账后结算。”民警牢骚。

“是你们把咱请来的,不给吃给喝饿死咱吗?”汤嘉莉一张嘴不饶人,针锋相对。

“看也是个聪明人,咋做出糊涂事呢?稽查大队是国家执法部门,老鼠舔猫胡子,胆子恁大。你往枪口上撞,不惩治你惩治谁。搅得咱们也多件棘手事。老实呆着,听后处理。”

院子里传来一声喊叫声。汤嘉莉看见几个小痞子被反锁在铁栏杆上,一个留小胡子的青年不老实骂骂咧咧,壮实的民警朝他屁股蛋上踹几脚,小胡子呼天喊地地嚎叫:“警察打人了!”民警说:“警察不打好人。”

“你们警察真够凶的,你们打算把咱关押几天?”汤嘉莉说。

“那有你自个决定。”

“这是啥话?依咱一个小时都不愿待。”

“那你赶紧托关系找人呀,够上说话的出面,咱们有梯子也好下台,不想捧着个烫手的热山芋。”警察在递话。

汤嘉莉在长木椅上靠一夜,灰头土脸,精神萎靡。警察不打不骂,钝刀子割肉,叫你哭笑不得生死不能。汤嘉莉猜想郑星远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苦吧。下放农村虽然苦,三顿小菜饭能吃饱,竹笆床暖暖和和,一夜到天亮。哪像这里,给张木椅靠靠算不错了。院里那几个小青年,反铐在铁栏杆上,站不能直腰,蹲不能挨地,死不死活不活地煎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