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知足
川妹没等拆线偷偷出院,是赵天亮用三轮车拉走的。
“一天几十块钱花销,医院在拿刀子宰人。”川妹对强行送进医院心有不满,“俺不是大闺女,头生子,大孩子挨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俺自己拿剪刀把脐带剪了,屁事没得。汤医生胆太小了,这钱花得太冤枉。主时刻在保佑俺。”
赵天亮大骂川妹子:“纯粹大傻子,你那是自个玩自个的命,玩没了没人喊冤告状。汤医生过手,那要负责任的。”
“医院费用钱,都是赵天亮垫付的,你还给他好了。”汤嘉莉说。
“多亏天亮大兄弟,不但要还医药钱,还的感谢他好心帮助呢,孩子满月一定请你们俩喝喜酒。”川妹把孩子抱在怀里不住亲吻。
赵天亮嗤嗤笑起。汤嘉莉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笑什么?”
“咱的钱打水漂了,等于那天没赢钱。”
“什么意思?”
“川妹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孤儿寡母又没工作,她拿什么还?”
汤嘉莉注目着赵天亮紧紧盯视。
“汤姐你咋了?”赵天亮见汤嘉莉不答腔,呆望着他莫名其妙。
“小亮子,今天对姐说句真话,你老家真有老婆还是编造谎言?”汤嘉莉瞪着眼望好一会儿,突然问起他的家事。赵天亮脸唰地红了。
“我对你说实话吧,老家有老婆子虚乌有,咱编话诓你们的。咱一人单身耍惯,受不得别人管束。”
“你就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的钱都糟掉,准备耗到哪一天?”
“今日有酒今日醉,混到哪天是哪天呗。”
“你呀,叫姐怎么说你!俗话:三十而立,你该成个家了。”
“像咱无拘无束信马由缰的人,谁家闺女能看上咱?”
“你看川妹咋样?”
汤嘉莉试探问道,赵天亮摇得拨浪鼓。
“姐亏你想的起来,咱和她适合吗?”
“话再说回来,川妹长得也不丑,虽然性格有点愚,人却老实善良。孤儿寡母生活艰难,现在你帮她,到老她和娃们会照顾你。”汤嘉莉竭力撮合,“你们是邻居,你有情她有意,两家合在一起相互照应着。”
“姐……”
“想找黄花大闺女不成?”汤嘉莉问,赵天亮摇头,“一个村里,都是下岗职工,权当你拉她们母子三人一把。”
“咱对女人不感兴趣。”赵天亮终于说出心里话。
“是生理还是心理?姐是医生,直说不误。”
“不知道,就是不喜欢女人。”
汤嘉莉看看赵天亮,小伙子长得也算标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嘴唇脸巴上浓浓的胡茬,不属太监相,应该生理上没问题。大概心理性障碍异性癖。
“去医院看过医生吗?”
“能吃能喝,好生生的看医生干嘛?”
汤嘉莉真心希望他俩组成家庭。赵天亮不成器,嗜赌成性,发工资那几天,整夜整夜不离麻将桌。钱输光人老实瘪三样儿,东家蹭一顿西家混一餐,居无定所打游击队。汤嘉莉家他来最多。
郑星远整天忙于工作,家务事有些是力气活,汤嘉莉做不来就喊赵天亮帮忙。伸伸手四两酒,赵天亮乐于干。下岗了,赵天亮说在一家保安公司里当保安,接触面广泛,如鱼得水,混得见不着人影。如果给他找个女人管束,会有所收敛。川妹家需要挣钱的男人养活她们。这次川妹生娃,赵天亮热心相助,人还是有些情感,汤嘉莉便生出拉郎配的主意。这不是急的事,窗户纸挑破了,两人会慢慢接近。
有了一段时间的积淀,工人新村的住户再不像以前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出现了多元化。有每天去华宇公司上班的,有不按钟点出去谋生的,还有部分技术工到外地打工,一年半载见不到一面的,总之新村门口进进出出没有规律可循。
汤嘉莉的诊所开张一阵子,除了本厂的老职工,附近的居民图方便,头痛脑热也都到她这里就诊,输液拿药不像进医院那样繁琐,收费合理,患者逐渐增多。
诊所开在避道,也有避道的好处,那些未婚先育的女孩子,最喜欢进她这样的诊所。人生地不熟,一闪身进了诊堂,不到一小时丢下钱走人完事,人不知鬼不晓。
有了正常收入,汤嘉莉的生活趋于安定。每天早晨开门打扫卫生,器械消毒,给儿子做饭,行医家务两不误。郑星远在谯城监狱服刑,那里关押的都是五年以下的刑犯,本城方便许多。汤嘉莉每个月去看望一次,送些钱和衣物。吃食起先不能送,监狱管理严格,担心意外。时间长了,再通过关系引见熟人,逐渐宽松。
汤嘉莉带些熟食,在会面大厅里,狱警监视,改善一次伙食。郑星远最关心儿子,每次见面他总要询问一番。汤嘉莉报喜不报忧,违心夸赞儿子长大懂事,成绩虽然一般,但能安心上学,初中毕业叫他考技校,将来学一门手艺谋生。郑星远点头同意。
郑星远心事很重,对她的事从不过问,都是她像一个忠实的下级,如实向他汇报。郑星远不感兴趣,闷头吃她带来的熟食。吃饱喝足后郑星远会说:“以后别带吃的东西来了,有钱里面啥东西都有。”
“想儿子,下次叫小星一块来?”汤嘉莉很难过。
“这地方少来为好。他老子这样下场,会刺激孩子。”郑星远一字一字从嘴吐出。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新村人各有各的活法。
我们还是先来了解一下工人新村吧。它初建于60年代末70年代初,红星厂在离生产厂区不到一里路的地方兴建一处工人住宿区。谯城有四怪,其中一怪:一条马路在城外。红星厂就在城外的这条马路西端。说确切些,因为有了红星厂才开辟城外这条马路。
那时城外偏僻荒凉,山包沟壑坟茔乱石。红星厂沿着山脚一排一排盖起统一规范、两间一户的小瓦房,逐年延伸扩大,取名:工人新村。
地方空旷,土地富足,每栋房屋的间距足有二三十米。在新村的中间还开辟建造一个露天灯光篮球场,方便工人体育锻炼。那时的新村砖墙瓦屋,水泥马路整齐清洁,令谯城市民神往。
进入90年代后期,家家住房紧张,开始各自规划,有的拉起院墙,有的盖起楼房。红星厂破产,新村更是五花八门,喂鸡养猫繁殖宠物。篮球场成了自由市场,卖服装鞋帽,青菜萝卜。早上有早点,油条、烧饼、豆浆、辣汤。傍晚有炸豆腐干、鸭血汤,牛肉粉丝砂锅。新村成为混乱的大杂院,嘈嘈闹闹无休无止。
照人眼球的还是白桃花,每天穿着鲜艳光亮,挎起时髦的坤包,推着电动车慢腾腾绕新村一圈,到了篮球场才抬腿跨上坐垫,一阵风走了。谁说下岗职工就寒碜,白桃花公开就说过,感谢国家政策,感谢改革开放,红星厂不破产,我白桃花就没有风光的这一天。
红星厂像一艘千孔百疮的破船,两千多人拥挤在上面,饿不死撑不楞,苦苦守望,哪天才能到达富庶的彼岸。破船砸了,树倒猢狲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吃不上饭,有的当老板发大财,几家欢乐几家愁。白桃花趾高气昂,她有这个资本和底气。
老葵老婆又是一类人,老葵病秧子,一年有大半年躺在床上度过。夏秋两季能搀扶起身,走一步喘三声。可葵嫂一点不犯愁,她是谯城的名人,最先组织“夕阳红老年歌舞队”,先是娱乐锻炼身体,后来商家开业或者促销活动请到她们,开始商业演出。新村人说三道四,戳她的脊梁骨。葵嫂说,愁闷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求乐。
邻居说葵嫂只顾自己玩,对老葵生活一点不照应。 汤嘉莉不相信,直到那天邻居喊她去给老葵看病才相信。老葵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憋闷乌紫,汤嘉莉忙给他打针。老葵单独睡在自家盖的小屋里,他怕冷,屋子四处不通风,满屋怪味道,汤嘉莉恶心想吐。
“葵嫂不经常给你洗洗?”
“她忙得很,演出活动一场接一场。再说俺一咳嗽夹不住尿,小便失禁。跟后忙换也来不及,将就点吧。”
赵天亮好心建议诊所树块招牌,既然开办诊所,对外宣扬也能多揽些生意。汤嘉莉没同意。“自家房屋不需要租金,挣点钱够糊口的就行。”在左邻右舍的劝导下,汤嘉莉勉强在门边挂块油漆招牌,上写“汤嘉莉诊所”。
挂牌那天,葵嫂带来她的“夕阳红老年歌舞队”,三十多人,有腰鼓有秧歌,阵容强大。新村人第一次开了眼界,看到葵嫂光彩的一面。葵嫂穿着一身大红色演出服,系着绣白兰花的绿围裙,大红大绿鲜艳夺目。她像一个将军镇静自如,指挥着她的团队,有板有眼地演出。人员不够,她替补顶上。水桶般的粗腰打腰鼓扭秧歌,中间像安装一架轴承,运动轻巧灵活自如。
汤嘉莉感动,她想到鼓山坳赤脚医生卫生室挂牌那天,只有锣鼓和一挂兔子尾巴的鞭炮,与这个场面天壤之别,无法相比。那是事业前程,后者挣钱谋生。汤嘉莉知足。